解密(二)
  沈尧七岁那年, 被父亲送入丹医派做门徒。
  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沈尧拽着他爹的裤脚, 不肯吱声,也不肯留下。他爹起初还很文雅,后来喝了两杯酒, 话也说得决绝:“阿尧, 我们家没有金山银山。爹除了把你送走, 还能怎么办?”
  沈尧的师父在一旁问:“阿尧会写字了吗?”
  父亲拍了下沈尧的脑门:“快回答师父的话。”
  沈尧低头道:“我不会。”
  父亲又敲了他一栗子:“莫撒谎!”
  沈尧眼眶红得像兔子。但他咬紧牙关,重复道:“我不会写字, 我没看过书, 我是个文盲。”
  沈尧的父亲是清关镇的秀才, 每年参加文选, 每年都无法及第。寒门出身的男子若能攀附武林世家,自然光宗耀祖。倘若走不了武士剑客的路子,做个文官也算光耀门楣——沈尧的父亲很失败。他两条路都没走通。
  他扯着沈尧的头发,怒道:“你是文盲?你三岁就会背诗词!我教你的东西,被你吃进狗肚子了?”
  沈尧拼命挣扎:“我不做大夫,我不想离家……”
  话没说完, 他的脸涨得通红。
  师父伸手来拉他, 被他狠狠推开。他跪在父亲面前, 垂首如丧家之犬:“阿爹, 别把我送人。”
  父亲大概是觉得沈尧落了他的面子, 郁结于心, 费尽口舌跟他讲道理, 他也置若罔闻。后来, 父亲震怒,提起读书人的青衫长袍,踢上沈尧的胸口,连踹两脚,结结实实踹得狠戾。
  沈尧摔倒,灰头土脸爬起来,只望见父亲的背影。
  他坐在原地,不敢去追。
  这时,有人向他伸手。
  他仰着头,第一次见到卫凌风。卫凌风时年十四岁,白衣广袖,少年风姿已成。他向沈尧伸出了右手,五指修长,白净如琼玉,见他发呆,卫凌风还叫他:“师弟。”
  师父介绍道:“阿尧,这是你的大师兄。”
  沈尧道:“大师兄?”
  师父叹了口气:“先跟着你大师兄学医。三个月后,你再告诉为师,想不想做一个大夫。”
  而后,师父忙于看诊,就先走了。
  卫凌风蹲下来,方便和沈尧说话:“我进师门时,也是七岁,和你一般大。”
  沈尧抓着树枝在地上画圈:“我爹不要我了。”
  卫凌风道:“你大可把我当做父亲,长兄如父。”
  说完,还往他掌心塞了些东西。沈尧摊手一看,是一小把炒过的花生。
  卫凌风一边剥壳,一边说:“山下的小孩子都爱吃炒花生。他们有的,你也有。”
  沈尧握着花生,扑了过去,紧紧抱住卫凌风的腿。他立刻僵硬,训斥沈尧:“松手,成何体统。”
  沈尧收回手:“我松开了,你干嘛这么生气。”他挠了一下头:“刚才拽我爹,被他踹了两脚……长兄如父,你也会踹我吗?”
  他说:“我不动粗。”
  沈尧耷拉着脑袋,似乎没听见他的话。
  卫凌风握着沈尧的手腕,把住他的脉门。沈尧以为他在和自己玩,使劲晃动手臂,他又严肃道:“浮缓偏弱,阴损气虚,你整天吃不饱饭吗?”
  沈尧不做声。
  卫凌风继续说:“脉息艰涩不畅,舌苔浅白,胃气壅滞……”
  当时沈尧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见他如此端正严肃,比沈尧扒墙头见到的私塾老夫子还要刻板,而卫凌风的年纪也不过才十四五岁,是以,沈尧问他:“你是不是也被你爹扔到了这里?”
  这一回,轮到卫凌风不做声。
  沈尧盘腿,望着他:“大师兄?”
  卫凌风抬手搭上他的头。沈尧的视野被衣袖挡住,没看清卫凌风的神情,只听他说:“在我父亲眼中,我死了许多年。”
  沈尧顿悟:“你是从灾荒里逃出来的?”
  卫凌风只用了寥寥数语概括:“算是吧,那几年逃出来的人很少。”
  他背对着日光而坐,眸色深湛,整张脸轮廓分明,颇有少年人的文雅俊美。沈尧见他谈吐不俗,又懂得医术,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回家找父亲?让你爹知道你没死。”
  卫凌风反问他:“你会去找你父亲吗?”
  沈尧像是被他一针扎破,复又垂头丧气。
  卫凌风起身,拍掉了衣服上的灰尘和泥土:“你看,人生在世,总有些不得已。”
  沈尧年方七岁,接不上这句话。但他又不愿无话可说,索性背了一首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卫凌风道:“你会论禅语,算不得文盲。我不用教你认字了。”
  沈尧点头。
  卫凌风不教他认字,却教他读医书、识草药、辩医理,每天的课业安排得满满当当。闲来无事时,两人会一起出门钓鱼,抓到野鱼,混着几味草药,炖一锅胡乱的药膳。
  沈尧远比卫凌风混得开。他和师兄们打成一片,平日里勤奋上进,虚心请教,又惯会讨巧,因此得到了师父的偏爱。
  师兄们私下里也会聚在一起饮酒作乐。他们点燃一堆柴火,烤几只野鸡,每人一盏桃花酒,争相说一些奇闻轶事。醉酒后,往往是九师兄带头说几句荤段子,引得众人调笑。
  卫凌风从不参加这种活动。
  沈尧询问别的师兄,那些师兄们见怪不怪:“卫凌风那个木头桩子,又躲在房间里读书吧。”
  某一次,沈尧偷藏两只鸡腿和半壶桃花酒,跑向了卫凌风的房间。那天他跑得特别快,满心在想:鸡腿要凉了,鸡腿要凉了……趁热带给大师兄吃!
  当他跑到卫凌风的门前,只见房门紧锁,窗户被遮了帘子。他轻敲门扉,无人应声,于是他问道:“大师兄,你在吗?”
  卫凌风一定在屋子里,因为房门被反锁了。
  可是卫凌风迟迟不出现。沈尧只能将一壶酒和油纸包裹的鸡腿放在地上,顺着一根木柱,爬上了房顶。上房揭瓦这种事,沈尧并非第一次做,但是那一次的经历格外让他心惊肉跳……他掀开一片瓦,俯身探望,发现卫凌风坐在椅子上,脊背躬弯,喘促气急,像是山下的老人得了肺痨。
  沈尧慌不择路,连滚带爬摔下房檐,也顾不上脚疼,狂奔到师父的房间,将师父拽了过来,路上一个劲地说:“大师兄犯病了,我不会治,师父你救救他。”
  师父随他一路小跑。师徒二人火急火燎赶到卫凌风的住处,生怕晚了一步卫凌风就重新投胎了。
  然而,卫凌风房门敞开,右手拎着酒壶,左手握着鸡腿,神情如常道:“师父?”
  师父责问沈尧:“这就是你说的,你大师兄快不行了?”
  沈尧一头雾水:“我刚刚是看见……”
  卫凌风打断道:“我喝茶呛到了嗓子,咳嗽一阵,并无大碍,有劳师父和师弟关心。”
  师父面朝着沈尧:“阿尧,你连肺痨和呛嗓子都分不清,怎么给人治病?得空了,你把《华盖论》和《内外术经》各抄两遍,让你师兄检查。”
  沈尧点头称是。但他的疑虑并未打消,此后数年,每当他收治一位肺病患者,都会想起那日的卫凌风……整个丹医派里,沈尧与卫凌风接触最多。他们朝夕相对,知无不言,沈尧偶尔觉得哪里不对劲,或许隔日就忘了,但是细微的揣测堆积在一起,也会让他困惑。
  比如今夜,风雨如浪涛,街上的马车都不敢疾行。卫凌风的衣摆和鞋袜不沾水,便让沈尧联想起段无痕、程雪落那一帮绝世高手。
  沈尧喊道:“大师兄。”
  卫凌风走在他的前方:“何事?”
  沈尧双手抱臂:“我们先回段家,还是待在这座宅子里?”
  卫凌风道:“雨下得太大,你毒伤初愈,不能受寒。我们歇在此处,明日辰时,穿过东街早市,从段家侧门进去。”
  右护法十分体贴:“我给二位准备了两间房。”
  沈尧和他商量:“右护法,你给一间房行不行?我想跟我师兄住在一块儿。”
  右护法欣然道:“二位随我来。”
  右护法可能是故意的。他安排的房间紧邻着澹台彻,隔着一堵砖墙,沈尧并不确定澹台彻能不能听见自己和卫凌风说话的声音——澹台彻实乃奇人,内功尽废,都能砍碎一张桌子。
  沈尧敞开外衣,又倒了一盏茶,悄悄问他:“唉,许师兄知道我们的境况吗?许师兄一个人留在段家……对了,还有黄半夏,那小子可能也会操心。”
  卫凌风简略作答:“明早见了他们,你向他们解释。”
  沈尧若有所思:“我要在东街早市买点东西,向许师兄赔罪。”
  卫凌风用茶杯磕碰了一下桌子,问他:“魔教抓你来做什么?给谁治病?”
  沈尧指着一堵墙:“隔壁的澹台彻,江湖恶人榜第一位的澹台彻。”
  卫凌风侧过脸去观望,眸色在烛火掩映下忽暗忽明:“此人如何,为难你了吗?”
  沈尧拍桌而起:“没啊,他们待我挺好的,还请我吃了一顿宵夜。说真的,澹台彻算是个正常人,比段无痕外露,比楚开容豁达,比师父更好面子……他为什么是江湖恶人榜的第一位?”
  卫凌风道:“我并未见过他,不知江湖传言从何而来。”
  沈尧牵住卫凌风的手,在他的腕间摸索:“据澹台彻所言,武林宗师逮住了魔教高手,会从这里挑断手筋,套上千年玄铁,栓牛拴马一样把他们关在地牢里,终日不见天光。”
  卫凌风反握沈尧的指骨,捏得他有点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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