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密(一)
  卫凌风接过纸条, 当下判断道:“这不是沈尧的亲笔。”
  许兴修挑眉:“你是说, 有人模仿沈尧的字迹?”
  卫凌风扔开药箱,灯笼都没提一盏,冒雨走进夜色中。凡是沈尧可能会去的地方, 都被卫凌风搜查了一遍, 但他并未发现沈尧的踪迹。
  他奔向沈尧的卧房, 床榻上躺着一个少年。
  卫凌风掀开被子,黄半夏懵懵懂懂地睁眼, 侧坐起身, 含糊道:“卫……卫公子?”
  窗外电闪雷鸣, 砸出“轰隆”的巨响, 蓝光一瞬间照亮室内,也照亮了卫凌风的那张脸。
  黄半夏一直觉得卫凌风清俊出尘,堪称仙人之姿。再加上他少言寡语,救死扶伤,颇具名门雅士的仪容风度。但是今夜,黄半夏对上卫凌风的视线, 仿佛被利刃割了喉咙一样毛骨悚然。
  黄半夏想起白日里, 卫凌风对自己说过的话, 脑中猛然清醒, 四肢百骸一阵僵硬。他屏住呼吸, 只听卫凌风问他:“你为什么睡在沈尧的床上?”
  黄半夏支吾着回答:“我来找大哥, 没见到他的人。夜深了, 我就躺下, 打了个盹……”
  卫凌风环视四周,绕到后门走了。黄半夏趿拉着一双木鞋,紧紧追随卫凌风:“卫大夫,你急着去哪儿?”
  卫凌风却道:“你不必跟着我。”
  黄半夏还不清楚沈尧失踪的事。他觉得,卫凌风之所以对他不理不睬,是因为卫凌风看不上自己被魔教歹徒吓得尿裤子。他既已决定加入丹医派,又认了沈尧做大哥,那他丢的就是丹医派的面子。
  黄半夏想通缘由,追得更勤了:“卫大夫!卫大夫!从今往后,我日日磨练意志,绝不会再尿裤子!”
  卫凌风回应:“你用不着拘束自己。”
  黄半夏摇头如疯狗。
  他正想辩解,忽然看不到卫凌风了。卫凌风他人呢?明明刚才还在这里!
  庭院中的奇花异木繁茂胜春。白天看来,别有一番优美景致。而此时将近午夜,落雨霏霏,草木幽深,蔓延了一种诡异的气氛。
  黄半夏胆怯地喊道:“卫凌风?”
  雷声伴随雨声,敲打在近旁和远处。
  卫凌风凭空消失了。
  黄半夏腿脚一软,席地而坐。
  他吹了大半晌的冷风,终于听到了谁的脚步声,连忙呼唤:“卫……卫大夫?”
  “是我。”来人这样说。
  黄半夏扭头一瞧,只见许兴修提着一盏灯笼,青衫白衣都映出了微弱的暗光。
  许兴修点明来意:“我找沈尧有事。他不在房间里吗?”
  黄半夏道:“大哥一直没有回来。”
  许兴修缓缓走近:“沈尧没回来,你见到卫凌风了?”
  黄半夏傻愣愣地指着庭院:“我、我刚和卫公子说上一句话,他、他人就不见了。”
  许兴修表面一副冷静镇定,心中早已翻起惊涛骇浪:怎么回事?沈尧不见了,卫凌风也不见了!究竟是哪个狗东西在捣鬼!掳掠了他的两位同门!
  两位师兄弟都被相继劫走,许兴修做出了合理的猜测:今日段家内乱,家主正在筛查内应。趁着内应没被发现,魔教肯定会再捞一笔。而沈尧和卫凌风都有被捞走的价值。
  他反握灯笼的木柄,呢喃道:“黄半夏,你回屋,别出门了。”
  黄半夏伸着脖子看他:“你呢?许大夫?”
  许兴修道:“我去找段家的家主,我有要事相商。”
  黄半夏提醒他:“亥时已过,段家的家主不见客了……”
  许兴修放下灯笼,撑起一把油纸伞:“我去求个情,看看门卫大哥能不能通融。”他的脚步急匆匆,徒留黄半夏一个人发愣。
  *
  许兴修认为,卫凌风气量宽宏,进退有度,而沈尧天性好强,胸无城府。所以他更担心沈尧。他很害怕魔教的恶棍们一言不合就虐待他的小师弟,让小师弟尝遍人世间最残忍的酷刑。
  然而,当前这一刻,沈尧正在享受丰盛的夜宵。
  他左手抱着一盘烧鹅,右手端起一杯美酒,尝了一口,品出滋味:“这是凉州酿?”
  云棠赞赏道:“你很识货。”
  沈尧悄悄问她:“凉州酿多少钱一壶?”
  云棠瞥了一眼她的右护法。
  那位右护法如实回答:“最上品的凉州酿,一壶卖一两。”
  沈尧震惊不已,暗忖:这么贵的酒,一滴都不能浪费。
  他干脆抄起酒壶,对着壶口痛饮,酒香直冲喉咙,甘冽醇厚,余韵无穷。他整个人都仿佛泡进了酒坛,化作酒仙,只知醉悦逍遥,不知今夕何夕。
  他感慨道:“好喝好喝,段无痕诚不欺我……”
  云棠抱着她养的雪貂,懒洋洋地轻笑:“你喝醉了。”
  沈尧扶桌站起,站得东倒西歪:“这才一壶酒,我怎么可能会醉呢?”
  他脸色微红,像模像样地来回走动:“我是有点开心。我在段家都没喝上凉州酿,到了你们魔教,嘿嘿,喝了一壶……”
  云棠的右护法出声:“你说谁是魔教?”
  云棠抬手拦住他:“无妨,江湖上的人,多半这么称呼我们。”
  沈尧半靠着墙面,露出费解之色:“好奇怪,为什么江湖上的人,都把你们当做魔教?你们并不是不讲理啊。”
  云棠调侃道:“我对你,自然是愿意讲理的。我对别人,可就不一定了。”
  沈尧看着她:“是不是因为我不会武功啊?”
  云棠嫣然一笑:“因为你长得俊俏。”
  沈尧非但不自傲,反而严肃又责备:“那、那你的道理要改一改。外表是上天注定的,人与人的差别……不在于一张皮囊。”
  云棠抚摸雪貂的耳朵,自嘲自笑道:“可我就是喜欢皮囊。我轻浮又好色,沈大夫,有药可医吗?”
  沈尧略微抬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吃药干什么?是药三分毒。”
  云棠又问:“你们这些做大夫的,生了病,会不会吃药?”
  沈尧嗤笑,只当她是没话找话:“当然了。我前几日中毒,要是不吃药,人早就凉了。”
  云棠追问:“什么毒?”
  沈尧道:“花蕾散。”
  云棠疑惑:“谁下的呢?”
  沈尧停顿片刻,思索道:“苏红叶。嗯,是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
  云棠与沈尧对视。她眸色漆黑,粲粲如星,瞳中剪水,敛尽一切笑意。
  沈尧怀疑自己真的喝多了。因为他头重脚轻,气息昏昏沉沉。他握手成拳,捶了自己的太阳穴:“好晕啊,我出门透风!”
  话音未落,他跑远了。
  室内良久寂静无声。
  扶华教的教主做东请客,从未有哪个客人胆敢半路离席——除了死人。
  云棠反思道:“我的摄魂术,对沈尧没用。他从没练过武功,应该很好上手才对。”
  程雪落一言不发,右护法弯腰附和道:“教主是不是没有拿出五成的功力?”
  云棠叹气:“我想让沈尧讲一讲自己在段家的经历。段老头子性格古怪,私交甚少,沈尧却说,他师父认识段老头……”
  她微微偏过脸,眼角余光扫过程雪落的神色:“五年前,名门正派围剿我们,段老头可没少出力。我父亲死了,母亲自尽,舅舅被腰斩,师父为了保护我被活捉——我宁愿他也死了呢。”
  说到后来,她的嗓音轻不可闻,滔天恨意似乎消淡了。
  程雪落仍然记得五年前,云棠十五岁的时候,曾经伏卧在地,朗声道:“我要让江湖八大派一个一个跪在我面前,诚心求死。”
  此去经年,恍如隔世。
  云棠称呼澹台彻“不如死了”,澹台彻也自称是个“彻头彻尾的废人”。可是,当沈尧转悠到澹台彻的门前,只见门扉半开,屋内亮着一台红烛,暗光摇曳,而澹台彻正在用一块绢布擦剑。
  见有人来,澹台彻挥剑一劈,一张桌子就斩成了两半。
  澹台彻问他:“怎么样?我的剑法?”
  沈尧冷漠地看着他。
  澹台彻拧眉:“你为何一副无话可说的模样?”
  沈尧仍是不应答。
  澹台彻垂头丧气,病容惨淡:“我这种废人,也配提‘剑法’两个字。”
  沈尧终于愤怒道:“你们觉得废人是怎样的?你一剑下去,砍不死十个壮汉,你就是废人?”
  澹台彻松手,长剑掉落在地上。过了很久,他只说出两个字:“罢了。”
  沈尧唯恐他失去了意念。
  沈尧的师父一再告诫弟子们:心病难医,心病难医。思及此,沈尧跳进澹台彻的卧房,捡起地上的长剑,塞进他的怀里,拍了拍他的肩膀:“莫要气馁。你看啊,上一任的武林盟主,楚前辈,三十岁出头就仙逝了。当年他的武功,那是江湖第一,独孤求败!可是,他死得早啊。你就当自己是从头开始,再加上我给你调养,你活过楚前辈不成问题。你比武林盟主还强,谁敢说你是废人!”
  沈尧醉酒未醒,前言不搭后语。
  澹台彻听完他的话,掌风挥灭了蜡烛,道:“甚好。我准备安寝了。”
  沈尧十分欣慰:“去吧。盖上被子,做个好梦。”
  澹台彻迟迟不动:“昨夜,我还在段家地牢,不晓得何年何月才能重见天光。”
  沈尧出于善意,开解道:“云棠是你的徒弟吧。你教了个好徒弟,带着一帮属下,跑来救你了……”
  “不,”澹台彻打断沈尧,“那丫头从小顽劣,骄纵至极,屡教不改,更不懂尊师重道。我被关进去之后,就没指望过她。”
  沈尧道:“那你还能指望谁?”
  澹台彻道:“云棠她爹。”
  沈尧嗤之以鼻:“云棠她爹,就是个会武功的流氓地痞。”
  “你见过他吗?”澹台彻语调幽幽,眉目间隐含煞气,“你不晓得,他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沈尧从小在丹医派长大,听了不少江湖轶事。确实,他没有见过扶华教的老教主杀人,也不知道那些“一夜荡平少林寺”的传闻是真是假。但是,就他亲眼所见,可以确定一件事——他借着酒劲,很冲动地说:“你们家的大丈夫,跑去偷别人家的孩子吗?偷完了还不还给人家……程雪落和段无痕是不是双胞胎?”
  沈尧半撑着腮帮:“在我们清关镇,这叫卖拐!被人发现了,要扭送官府,牢底坐穿。”
  澹台彻高声道:“是段永玄那个老匹夫先食言!我告诉你,段永玄这辈子,要是被他儿子一刀砍死,都算他活该。”
  沈尧迟钝地问:“你什么意思?”
  澹台彻闭目养神,透露道:“云棠原本有个哥哥,根骨绝佳,只比我小两岁。他幼年时,折在了段永玄的手里。”
  “死掉了?”沈尧听得一愣,“被段永玄弄死了?”
  澹台彻仍没睁开眼睛:“探子回报,段永玄把他送到了药王谷。药王谷的谷主亲自灌毒,千百余种毒药,拿来给小孩子洗髓。”
  沈尧精通医理,粗通毒药,不由得喃喃道:“药王谷的谷主疯了?干嘛要做这种事?”
  沈尧想不通这个问题,连带着怀疑起澹台彻的用意:“澹台兄,你是不是编了个故事骗我?”
  澹台彻在地牢关押太久,数千个日日夜夜,他没和人讲过一个字,连“疼”都没喊过一声。当下,他被沈尧的话点醒,自认为神态放松,泄露了太多秘密,遂改口道:“对啊,我糊弄你的。”
  沈尧噗嗤一乐:“我五岁能写字,六岁诵诗书,七岁熟记药理……我一眼看穿你的小把戏。”
  澹台彻点头,微露倦意:“我困了,先睡了。”
  沈尧道:“嗯,澹台兄,你好生歇息。”
  澹台彻此人,似乎十分话痨。沈尧刚准备走,澹台彻又说:“我五年没睡过床了。”
  沈尧接话:“地牢里没有床吗?你不能逃跑吗?”
  澹台彻半靠在床头:“没,他们把我吊在墙上……”顿一下,又不停比划:“两套千年玄铁,扣着我的手臂,我往哪儿跑。”
  这一回,沈尧选择相信他:“难怪你的双手伤痕未愈。要是我的大师兄在,就好了,他治过这种病人。以前在我们那儿,有个铁匠,干活的时候一不留神,手掌套进了烧红的马蹄铁……”
  澹台彻声音渐低:“你大师兄能治好?”
  沈尧很想鼓吹,却装作淡淡道:“我大师兄,扁鹊回魂,华佗再世。”
  澹台彻轻率道:“江湖上没他这号人。至少五年前没有。”
  沈尧笑道:“再过五年就有了。”
  澹台彻打了个哈欠:“不知天高地厚。”
  沈尧为他放下床帘挡风,轻手轻脚地离开澹台彻的房间,关上他的房门。做完这些,沈尧游荡到了后院,扶华教的侍卫们腰悬双刀,守住了唯一的出口。
  为首那人,正是柳青青。
  沈尧冲她招手。
  柳青青纹丝不动。
  沈尧明白,各人有各人的立场。孤寂凉薄的雨夜中,扶华教的右护法从他身边经过,与他搭讪:“沈大夫,夜深了,雨天易受寒。”
  沈尧道:“麻烦你帮我转告云教主,我必须回去一趟……深夜不归,我的两位师兄都会担心。”
  右护法笑道:“我们教主已经派人去请卫大夫了。”
  沈尧“嘶”了一声:“你们这帮高手,真嚣张啊,在段家来去自如的。平常路过段家,忽然内急了,是不是都可以翻个墙,进去借用一下段家的茅厕……”
  右护法辩解道:“卫大夫不在段家。”
  沈尧叼着一根草棍,含糊道:“什么?”
  话音未落,他听见卫凌风的声音:“沈尧。”
  卫凌风既没叫他“小师弟”,也没叫他“阿尧”。连名带姓的称呼,沈尧便觉得大事不妙。他满身酒气,头都不敢偏一下,只敢把胳膊往旁边伸了伸,猛地一拽:“大师兄。”
  沈尧已经使出了全身力气。真的,他堂堂一个男子汉,平常想拉近卫凌风,稍微一用力,轻轻松松就拽过来了。可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沈尧竟然扯不动他。
  沈尧暗想:肯定是因为自己喝了凉州酿,骨软筋酥,暂时虚弱。
  是了,一定是这样!
  他抬头,凝神打量卫凌风。
  卫凌风盯着右护法,道:“贵教从我们丹医派带走一个人,留下做假的字条,是为何故?”
  右护法怔然道:“啊?”
  卫凌风微有愠怒:“我师弟是什么性子,我自然清楚。他不会不管不顾,一走了之!”
  右护法拱手抱拳:“我代教主赔罪。”
  卫凌风却道:“你本该是能言善辩的人。”
  沈尧打了个岔子:“大师兄,那张字条是我写的。”
  卫凌风惊讶道:“什么?”
  沈尧解释:“我当时真想去找你,就给许师兄留了一张字条。我一边吃糖糕,一边写字,字迹潦草……我刚写完,程雪落出现了,他把我带过来了。”
  沈尧以为讲清楚就没事了。哪知,卫凌风拎了下他的衣襟:“你真是……”
  沈尧抖开衣裳:“我怎么?你讲啊?”
  卫凌风改口道:“没什么。”
  他说完,还站了起来。
  沈尧一把抱住他的腿:“大师兄,你干嘛,说话藏一半露一半!”
  卫凌风顾忌右护法在场,道:“松手,别让人瞧见笑话你。”
  沈尧随意道:“无所谓,大家都是男人,你别扭什么?同门之谊,兄弟之情,让我碰一下还不行了?”
  卫凌风捂住他的嘴,重新坐到他旁边。沈尧伸手就去揽他的肩,含糊道:“大师兄,你连夜从段家赶过来的吗?”
  卫凌风肃然道:“是的。”
  卫凌风的衣袖干净整洁,不染水雾。沈尧拽着一角拧了拧,心道:大师兄没带伞,没穿蓑衣,当然也不可能坐轿子,怎么一滴雨都没淋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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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大家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