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争
  孙氏在院子里不停叫骂, 隔壁屋里传来俞蔓呜呜咽咽压抑的哭声,哭得本想躺下歇一阵的俞老头一阵烦躁。
  这些天家里闹闹腾腾的, 不是争吵声, 就是哭声,真是晦气,再好的运气都给闹没了。
  况且, 俞老头也觉得儿媳孙氏做得不妥。
  他披上衣裳, 冲到门口,压低嗓子呵斥道:“你在院子里吵吵闹闹的像什么话?有什么事回屋再吵。”
  真是蠢妇, 没看见又有人在家门口打转想要看热闹了吗?
  村里老爷们儿大多数被抽调走当了河工, 剩下的不是老人, 就是孩子, 要么就是长舌妇人, 传闲话比谁都勤快。
  自从善姐儿那死丫头在这院子里大吵大闹, 叫四邻看了一回笑话,俞老头总觉得村里人看他的眼神,不像以前那么尊敬了。
  这些年, 俞老头作为村中唯一一个秀才的爹, 自觉走到哪儿都是有些脸面的, 村人也事事都敬他三分。
  可自从那死丫头把一家人的脸面扒下来往地上踩, 这份敬意就隐隐不见了。
  再加上那天, 大丫头蔓姐儿被镇上织坊的人送回来时, 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恰好被邻人看见。
  这家邻人本就跟俞家有些不对付, 还不赶紧趁机中伤。
  如今村中关于大姐儿的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真是把家里最后一点脸面也丢光了。
  俞老头越想越生气, 干脆找到赵老太, 直白的问:“我让你给大丫头找婆家,找的怎么样了?”
  赵老太白他一眼,撇嘴嫌弃道:“哪有这么快,谁家说亲不是精挑细选。而且咱们家是女方,哪有上赶着的道理?”
  “你还当是以前呐?”俞老头真是被这蠢妇气得直瞪眼:
  “没见这村里的闲话都快说到我这张老脸跟前了吗?赶紧挑户人家把大姐儿嫁出去,聘金可以少要一点。”
  顿了顿,俞老头又从以前跟俞蔓提过亲的人家里挑捡:
  “那户姓秦的就不错,家里有四十亩地,兄弟又少,可惜说亲的是老二,以后分家分不到大头。
  你去问问当初的媒人,有十两聘金就行,下个月大姐儿就能出门子。”
  赵老太嗤笑一声:“那秦家后生再过几个月就要当爹了!当初我就说有十五两聘金很不错了,大不了再多留蔓姐儿两年,工钱也有不少呢。
  你非要咬死了要二十两,还要留蔓姐儿到十八才嫁,那秦家条件也不差,人家能等吗?”
  俞老头噎了一下,心里还是不服气。
  他大孙女俞蔓在村里可是拔尖儿的人格,长相标致,脾气柔顺,还能在镇上织坊做工赚钱。
  一个月八百文,一年下来算上赏钱少说也有十两,就连村中壮汉跑去码头给人扛货赚得也不如大孙女多。
  那秦家也是死心眼,多给点儿聘金怎么了?把能生金蛋的母鸡抱回家,要不了一年功夫不就赚回来了?
  俞老头心烦的挖了一袋烟,闷闷的抽起来。
  他接连又提了几家,都是过去这一二年主动给俞蔓提过亲,家世还算过得去的人家。
  俞老头不停的降低心目中的标准,越往下数,家境越差,居然连一户合适的人家都选不出来。
  赵老太笃定的摇摇头:“老头子,别费这个心思了,你说的这些都是庄户人家,当初蔓姐儿会织布,嫁过去也不用下地,婆家还指望她织布补贴家里,聘金都给的高高的。
  现在蔓姐儿的消息传的满天飞,都知道她身子累垮了,既织不了布,又种不了田,那不就跟废人一样吗?
  我那天可是听大夫说了,蔓姐儿的身子估计以后生养也难,就算嫁出去,多半过几年下不了蛋也得被人休回家来。
  到时候,有这么个被人休弃的姐姐,家里的女孩子还要不要嫁人了?”
  俞老头沉默着狠抽几口,烟锅发出明明暗暗,意味不明的光芒。
  赵老太也不说话,闲闲的靠在床边,嗑着一把瓜子。
  俞蔓被送回来之后,他们也是满怀希望的请了个大夫回来。
  大夫给俞蔓把了脉,也说身子亏空的厉害,年纪轻轻的,竟然有油尽灯枯之象。
  若是想让人无病无灾的活着,最好是先拿温补的药方调养上一两年,但是不管怎么样,人肯定是不能再受累了。
  俞家人当时一听这话,心都凉了。
  不光不能接着赚钱,还不能受累,这在农家,不就等于是个废人吗?
  许久,俞老头敲敲烟锅,开口问赵老太:“行了老婆子,别卖关子了。我知道你心里有主意了,说来听一听吧。”
  赵老太盘腿坐在床边,“啪”的一拍大腿:“蔓姐儿这孩子招人疼,我这个当祖母的自然要为她考虑,给她找个好归宿。
  你说她现在这个身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除了当少奶奶能吃香喝辣,万事不沾手,嫁到谁家都是被休回来的命。”
  “少奶奶?”俞老头又是惊喜,又是疑惑的问:“有大户人家看上蔓姐儿了?”
  赵老太浑浊的眼睛转了转,信口胡言道:
  “蔓姐儿的命就是好,我这刚托媒人去打听,就有这么一户人家,不嫌弃蔓姐儿身子差不能生养,也不需要她做活养家;还愿意出三十两的聘金,要是咱们同意,十天之内就来抬人。”
  “抬人?”俞老头本来越听越激动,结果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才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清醒过来。
  他勃然大怒,拿烟杆指着赵老太,手气的直打颤:“你、你居然想让蔓姐儿去做妾?咱们家的女孩儿怎么能当妾呢?我俞家可是书香门第,蔓姐儿是秀才公的侄女……”
  赵老太这会儿可不气弱,她伸手拍掉俞老头指向自己的烟杆,挺直了腰杆嚷嚷道:
  “我怎么了?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好?难道养着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家里的名声就好听了?
  我知道,老二要是还活着,考上举人、进士,蔓姐儿再怎么样也有好人家娶回去供着,可老天不长眼啊,老二早早的就去了。
  老头子,咱们还有智哥儿呢,想当初老二读书考试花了多少钱你不记得了?
  就舍了一个蔓姐儿吧,这三十两够给智哥儿使上两年了。”
  俞老头不说话了。
  赵老太哪能不知道他这是默许了,于是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瓜子壳:“那我这就去给媒人回话吧,让他们十天以后来抬人。”
  从头到尾,俞老头就没问过想要抬余蔓为妾的是哪户人家。
  就在赵老太要跨出门口的时候,他才发狠的叮嘱了一句:“让他们再加十两!”
  赵老太一顿,点点头应了下来:“也行。本来蔓姐儿还能多赚两年工钱呢,可惜了的。”
  她拉门正要出去,却不料门口站着一个人——孙氏也不知道蹲在那儿听了多久的墙角。
  赵老太心里一慌,气势上就弱了下来,一个没看住,孙氏已经跳脚嚷嚷了起来:
  “好啊,你们两个老不休,商量着卖我的女儿就算了,卖完了还要把钱拿去供隔房的人读书!
  我自己的三个儿子都没说亲呢,蔓姐儿这聘金怎么说也该是我们长房自己拿。”
  “你瞎嚷嚷什么?生怕别人听不见是不是!”赵老太着急忙慌的去捂孙氏的嘴:“智哥儿以后出息了,你不也沾光吗?”
  孙氏冷笑:“我呸!什么光也比不上三十两白花花的银子!”
  两个人竟纠缠打成一团。
  俞老头一看这混乱的场面,脸色更是黑如锅底。
  这,这不是又要闹笑话给外人看吗?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在院子里发出一声惊慌失措的尖叫:
  “天啊,快来人啊,蔓姐儿投缳了。”
  此刻,俞善正赶着一群牛,慢慢悠悠的走在从石江县城回平溪村的路上。
  衙门的告示贴出去好几天了。
  俞善做足了准备,结果除了有人畏畏缩缩的壮着胆子,到衙门询问了一下这事情的真假之外,真正赊牛、赁牛的,居然一个也无!
  这个结果俞善真是没有想到……
  在又一次被郭县尉无情嘲笑之后,俞善决定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
  不说春耕农时不等人,再这么耗下去,光是五百头牛每天的草料就能把她吃垮。
  “什么?你要牵三十头牛回平溪村?”郭县尉有些惊讶的看着俞善:“就你那小庄子上的二十亩地,有两头牛就够了吧。”
  “这些牛不光是给小镜庄用的,它们可是我给大家吃的定心丸。”
  俞善觉得农家大多天性谨慎,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来行事。
  这种赊牛、赁牛的方式就跟天上掉馅饼一样,他们听都没听过,深怕其中万一有什么坑,那就万劫不复了。
  毕竟这事儿他们太占便宜了。
  粮食卖给谁不是卖啊,何况俞善还保证按照官府的定价来收购粮食,不必在丰收之时,被粮商联手压价,贱卖一年的心血。
  谁会平白无故做这样的善事呢?
  同时俞善又觉得,农家偏偏又是最容易跟风的一群人。
  比如当他们看到种什么赚钱,只消一季就不停有人跟风去种,两三年时间就能让原本赚钱的东西,泛滥成灾,然后所有人血本无归。
  所以,俞善相信,只要能向人们证明这件事的可靠性,只要有人先拿到实打实的好处,这五百头牛很快就会被哄抢一空了。
  于是,在俞善赶着三十头牛回平溪村的一路上,这浩浩荡荡的壮观队伍吸引了沿途几个村子不少人的围观。
  人们指指点点的,自然而然的讨论起县衙里这一桩新鲜事儿。
  见俞善居然敢牵回来这么多头牛,无数人心中活泛了起来:难道这事儿真的可行?
  没听那丫头说嘛,衙门里的牛数量有限,要是去晚了,可就赊不着了。
  对很多人家来说,要是错过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真的一辈子都买不起牛了。
  胆子大点儿的人家已经开始讨论这牛究竟要不要赊,该怎么还钱了。
  当俞善回到平溪村时,同样在村中引起了前所未有的轰动。
  人们看着俞善的眼神都十分的复杂。
  刚过完年,村中就流传着一个说法,说那小镜庄是俞善的私产,他们去买鱼的池塘也是俞善这小丫头,那么老些鱼卖的钱都归了这个还未及笄的小丫头。
  这些消息还未证实,又有县衙的差役和大官儿几次三番来村子里找俞善,态度都还非常和善,这倒是无意中打消了一部分人蠢蠢欲动的念头。
  可这一次,当俞善小丫头,不,是俞善小娘子带着三十头健壮的耕牛出现在村口时,千百年来处在被压迫的底层,非常善于调整自己心态的农人们,迅速将俞善摆在跟村长、里长,以及她过世的秀才父亲一般的地位上。
  于是俞善刚一进村,就有热心的村邻跟她讲今天村中最让人震惊的消息:
  “善姐儿啊,你大堂姐不愿意给人当妾,居然投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