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烦恼
  万里也在发呆,他看着学校行政楼顶的大圆钟,乍然都没听着叶雪时本就放得很低的声音。
  叶雪时便顺着万里的视线看去,只能远远看到一栋楼,却因为站得矮,根本看不着楼顶还有个钟,他再看看万里,发现万里学长的眼神竟然有一点点……是迷茫吗?叶雪时不太会描述,总之就是很不在状态的样子,似乎世间万物都与他无关。
  叶雪时很好奇,想知道他在看什么。
  上次还叮嘱过人家不要爬墙头,这会儿倒是自己攀着墙边的高树,轻轻松松地几下就蹿到墙头,在万里身边坐下,叶雪时又叫一声:“万里学长!”
  他爬墙、爬树的动作极轻,出神的万里根本就未察觉,忽然耳边来这么一嗓子,饶是镇定如万里也吓得一个激灵,回头一看,叶雪时的脸就在眼前!墙头就那么点宽,万里一个没坐稳,身子一歪,眼看就要往下掉。
  叶雪时也吓到了,赶紧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并且立即扑上前,万里没有掉下去,却被叶雪时压在墙头上。
  两人的脸贴得格外近,呼吸都直接打在面上,万里生平就没与任何人这样靠近过,脸不觉发烫,浑身变得僵硬,他努力调整有些乱的呼吸,并移开脸,却见叶雪时一点不慌乱,反而用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睫毛甚至轻轻扫在他的脸颊上,酥酥麻麻的,尴尬到极致,他不得不再将脸移回来,咬牙问道:“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啊。”叶雪时说得理所当然,他还翘起嘴角笑,“万里学长,我发现你右边眉毛里有一丢丢是断着的!不贴近了看,还看不到呢!”
  “……”看他这欣喜模样,万里简直无话可说,叶雪时却又道:“我妈妈说,断眉是大富大贵之相!”
  万里嗤之以鼻:“封建迷信。”
  叶雪时认真道:“真的啊!我爸爸就是断眉!我——”
  叶雪时身上有股淡淡奶香味,一阵阵往万里鼻子里飘,他极度不自在地打断叶雪时的话:“你能不能先起来?”
  “哎呀,我忘记了!”叶雪时说着就要往起爬,墙头不过几厘米宽,他刚要起来,万里差点又要往下掉,他不敢动了,“怎么办?”,他问万里。
  万里深吸一口气,指导着叶雪时用双腿夹住墙,他的手撑住背后的墙,带着两个人,慢慢往起坐,叶雪时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腰,万里的身体又是一僵,叶雪时没有察觉,反而念念有词:“这样就不会掉下去了,我夹稳了,快起来吧!”
  倒也是实情,万里只好硬着头皮,任由叶雪时抱住他,终于坐起身。
  两人平稳地在墙头坐好,一同松了口气。
  高处风大,万里偏又在下风口,叶雪时身上的奶香味依旧在往他鼻中飘,万里不觉往旁边挪了十几厘米的距离,叶雪时倒也没有发觉,他依旧双腿岔开坐在墙头,悠哉地晃着腿,看向远处,看到行政楼顶的大钟,他恍然大悟:“原来你在看这个钟啊!”
  万里见他没有再靠过来,也就没有搭理,继续看那个钟。
  叶雪时又纳闷:“可是,这个钟有什么好看的呢?”
  没什么好看的,无非看着发呆罢了,看着时间是怎么一分一秒流逝的。
  叶雪时侧脸看向万里,见他又开始发呆,再好奇问:“万里学长,这个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你怎么看着看着,眼睛就迷茫起来了呢?你在想什么啊?”
  万里回头看他,眼带警告,警告他不要再废话,也别打听别人的私事,叶雪时却看不懂,正要再问。
  耳边响起一段音乐声,叶雪时竖起耳朵,去寻找声音来源,具体来源没找着,想必是学校里的广播站,前奏放完,渐渐出现女声,是首很老的歌。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后来多年,叶雪时忘记很多事情,却一直记得那天傍晚,坐在墙上,坐在万里身边听完的那首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
  歌曲放完,叶雪时都还没有回过神,此时暮色深深,整个天地间除了灯光已经没有更多的光,邓丽君吐词清晰,叶雪时将歌词听得一清二楚,他没有什么艺术天赋,那短短的几分钟却真真实实地被感动。
  他回过脸,看向身边唯一的一个人,感慨道:“真好听啊。”
  长大成年后,早已改名为叶里的万里也始终记得那首歌。
  在当时——
  “任时光匆匆离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甜蜜而又略带忧伤与信仰的声音,愣是将他从生活的苦闷中抽离出来,给了他几分钟的闲暇去初次面对“爱情”,哪怕只是歌曲中的爱情。
  那天的万里心情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糟糕。
  要债的人又上门了,他的那些家人们欠的债很多,且很散,他那个犯了qj罪的父亲,还特别喜欢赌博,坐牢甚至可以说是救了他一命,他不用再被人威胁,却将烂摊子丢给了万里。
  万里从不称他为“爸爸”,都叫他“姓万的”,那个姓万的男人,邻居、亲戚早就不愿意借钱给他,他只能给高利贷借,利滚利,这么多年下来,数目虽不至于上千万,却也有七八十万,在那个年代的小镇上已是极为骇人,这也是为什么万里即便打工,也只能留在东安镇打工。
  因为那些放高利贷的虎视眈眈,就怕他跑了,根本不放他离开镇上。
  若不是万里的成绩过于优秀,学校里的老师帮忙看着,镇领导也知道有这么个孩子,恐怕那些放高利贷的早就让他见血。
  除这些高利贷外,所谓的爷爷奶奶们过不下去,也会跟人借钱,你家借一百,他家借五十的,这么多年下来也积累了许多。
  万里打工这半年,倒是把这些零零散散的钱都给还清了,只是高利贷——
  今天下午,放高利贷的找到工地上,催他还钱。
  其实那些人应当也知道他暂时还不上,时间也还没到,不过也就是无所事事,看他已是无所依仗上门耀武扬威罢了,最后这些人被工头给递了几支烟请走。万里再强悍,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虽说日子一直过得苦,家人也不像个家人,镇上生活纯朴,初次遇到这样的事,到底也还是会难过。
  工头对他倒是挺好,劝他几句,工友们还给他发了几根烟,也劝他。
  烟他没抽,所有好意都收下了。
  离开工地后,没有地方去,他又来学校。
  他看着那秒针一圈圈地走,他想,这一切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后来他就看到了叶雪时,并且与叶雪时肩并肩一起听完了这首歌。
  叶雪时感慨好听的时候,他侧过脸去看叶雪时,发现这个城里的小孩还是穿了件白色衣服,坐在暮色中,就好像山巅白雪。
  叶雪时刚感慨完,广播里便有人说话:“各位同学晚上好,今天是二月二十一号,星期一,今天……”
  叶雪时笑:“果然是学校里的广播站,每天都有吗?”叶雪时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嗨嗨嗨,万里学长?”
  万里回过神,收回视线,继续看向钟的方向,点头道:“是。”
  “前几天怎么没听到呢?”叶雪时自问自答,“可能是因为周五要考试,周末休息吧?嗯一定是这样!”
  万里听他这样自言自语的嘀嘀咕咕,觉得有点好笑。
  “万里学长啊。”叶雪时的声音忽然拉近,他赶紧回头看,叶雪时不知什么时候又挪到他身边,双手扶着墙头,仰头看他,面带抱歉地说道,“学长,对不起啊。”
  万里挑眉。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你已经不上学了……”说完,他又赶紧摆手,“啊不对不对,不是这么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呃,我的意思就是,总之那天我不该问你要手机号码,我以为你有手机的,啊,也不对,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叶雪时挠头,有些懊恼,又有些急切,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他弱弱道,“总之,对不起。”
  万里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想必这个城里来的小孩也已知道他家里的事。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丢人,他只是暂时没钱,又不会一辈子没钱。还特地为这件事道歉那就没必要了,万里不在意道:“没有关系,不必道歉。”
  叶雪时松了口气,又问道,“学长啊,那你在哪里打工呢?”
  他们又不熟,万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叶雪时再挠挠头,再问:“学长,你经常过来坐在墙头上吗?”
  万里可有可无地“嗯”了声。
  叶雪时继续挠头,他发现这位学长,真的好冷漠哦!
  他身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人,他也不太习惯跟这样的人相处,要不,还是算了?他还是别妄图跟这样的学长做朋友了?他们不太合适!叶雪时想了想,准备撤退,他往后挪了挪,准备挪到那棵树边上攀着离开。
  正要翻身走时,他回头看了眼万里,打算道别。
  他都挪开这么远了,万里果然是毫无反应,依旧看着远处,天色越来越暗,万里的轮廓却是越发明晰,叶雪时又想到公告栏里那张照片,不由就道:“学长,我是在学校公告栏上看到你的照片!所以才知道你的名字!”
  他此时离万里已经有些距离,声音略大,万里看他一眼。
  叶雪时笑道:“你那张照片真好看啊!你的成绩也真好!好几门都是满分,太厉害了!”
  叶雪时的小白牙闪着光,万里终于接话道:“不算什么,随便考考。”
  “……”叶雪时愣了愣,受伤道,“随便考考?随便考考就考那么多满分?”叶雪时要哭了,“你怎么随便考的啊,你教教我吧?”他说着,又挪回来,脸差点贴在万里面前,伤心道,“万里学长,上周五周考,你知道我考了多少分吗?”
  万里鼻尖又都是奶香味,他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脑袋,随口问:“多少。”
  叶雪时没有发觉,他郁卒道:“我地理考了25分,化学8分!”
  “……”万里也惊到了。
  发觉万里学长惊诧的表情,叶雪时的声音带上哭腔:“你是不是也吓到了啊?是不是很可怕?我不认识那些题目,它们也不认识我,我该怎么办啊我,呜呜呜……这里的教材完全不同啊,不过就算教材一样的,其实我也考不了多少分,我真的太笨了,呜呜呜……”
  叶雪时倒也没有真的哭,只是他习惯被爱,语气从来遵循本心,带着几分撒娇意味的委屈。
  他说着,从口袋中掏出那两张已被揉得皱巴巴的试卷,给万里看,伤心道:“我真的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同学们都笑话我,说我脑子有问题,我脑子才没有问题的,可是我到底怎么样才能多考几分……我跑到天台上,发呆的时候看到你,我才过来看看的……”
  叶雪时开始竹筒倒豆子,万里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他没有朋友,即使林渊、陈小东,他也从来没有真正当做朋友过,更是从没有深刻问过对方的学习问题。
  满身奶香味的叶雪时毫不自知,这么一块小奶糖坐在风口,坐在身边。
  万里后来想,他当时应该是有被蛊惑到,他竟然伸手过去:“给我。”
  “给你看!”叶雪时毫不客气地把试卷给他,着急道,“你快帮我看看!”他四处望望,“这里没有灯,你看得到吗?”
  他从口袋中拿手机,万里已经从口袋中拿出个小号的手电筒出来,这是工地上发的,他摁下开关,原地亮起光。
  小片光源里,叶雪时惊喜笑道:“好亮!好厉害!”
  万里恰好低头看到,对上叶雪时过于欢喜的笑容,很莫名地,他也扯了扯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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