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
  告别确实写在柳玥的剧本里,只是她还没想好怎么开口。
  直到她数完碗里的最后一根面条,都没能说出憋着的话,她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是组织不好语言,还是舍不得这个固定炮友。
  她沉思,蒋志恺也陪着她沉默,到她家楼下的时候,她拒绝了他要帮她拿行李的请求。
  但蒋志恺还是一路跟到门口,柳玥掏出钥匙打开门,“今天好累,我们还是各自回家休息?”
  “好。”
  “诶等下”,柳玥关门的手停顿了一下,叫住他。
  “嗯?”他刚刚暗淡的眼神瞬间又被点亮。
  “帮我丢到楼下好吗?”柳玥把门口干枯的玫瑰掏出来,找了个袋子装了起来。
  直到关上门,柳玥都没敢看他的眼睛,他接过花时貌似说了“明天见”,她没有回答,这算是拒绝吗?让他丢掉自己送的礼物,公开展示自己的不在乎算是拒绝吗?真诚如他,不值得更体面的对待吗?
  而她又做了什么,值得对方的喜欢,还要忍受这样的委屈?
  柳玥没换衣服,趴在沙发上,把相机里拍的星空发给林梓,本想发朋友圈,犹豫了一瞬还是按下了不保存。她刷新了几次朋友圈和微博,发现都没有更新之后打开豆瓣,推荐流里第一条就是“py转正,有可能吗?”,柳玥明明知道答案,但还是点了进去,翻了一圈下来的确和她的预设偏差不大。
  “姐妹不值得。”
  对柳玥来说,性和爱是两码事。性是很容易的事,只要取向对,长相看得过去,并且不踩到对方的雷区,就做得下去,毕竟没有人会要求性快感持续很久,或是重复上百遍。
  亲密关系则不同,少说几个月,上限几十年,除了一直和一个人做爱怎么才能不腻以外,要考虑的还有很多,不同的家庭背景和感情经历,为一段关系增添了太多不确定性,甚至可能影响到两个人的人生轨迹。
  不值得。亲密关系要投入的成本过高,带来的回报却未必是她想要的,所以目前开始一段关系对于柳玥来说,不是一个经济的选项。但她确实有很多可能会产生误会的主动之举,刺激和新鲜带来的多巴胺,是她给自己平淡生活的奖赏,但若是这份利己会伤害到别人呢?
  柳玥突然想起自己读研期间几乎翘掉的一门课,唯一听过的一节课上,老师说过“损己利人是小善,利己利人是大善,损人利己是恶”,当时她觉得这都屁话,没有必要在课堂上听,就没再去过。但这句话她竟记了这么久,久到前阵子在朋友圈看到这位老师的讣告,她突然想起来这句话,现在又拿来作为衡量自己言行的标尺。
  想到和他在一起的可能性,柳玥就有种说不出的自卑,正如她前一晚一直在勾勒,配得上他的人的轮廓,是比她漂亮、比她聪明吗?在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那个女孩一定得是不会去衡量值不值得的人。总之,不是患得患失的她。
  炮友还可以再找,真心确实她决不愿玩弄辜负的。下定决心之后,柳玥第一次睡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好觉。
  ——
  柳玥心头的乌云全部驱散了,正如这几日都晴空万里,她出门前恭恭敬敬地给露出的每片皮肤都涂了防晒。
  Fiona神神秘秘地拉她要八卦,柳玥推说自己先去一趟财务,有两张单据要递,因为最近不是很忙,她的实习生都被同事借去跟线下活动,此刻正在开会。
  柳玥没想到竟然在人事那边看到了Jessy,如果她没记错,Jessy好像入职没多久。Jessy也看到了她,用一如既往难顶的热情语气叫住她,“Luna,一起回去吧!”
  柳玥没拒绝,回去的路上问她,“你的入职手续还没有办好吗?”
  “不是,我来办离职的。”
  对上柳玥疑惑的眼神,Jessy说,“这边的工作还是太没有挑战性了,拿到了大厂offer。”
  柳玥能理解这种选择,“恭喜”。
  “其实还有别的原因。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可以一起吃个午饭?”
  柳玥一没兴趣,二是没觉得和她熟到要单独吃送别饭的程度,“不和你们team叙叙旧吗?”
  “他们都不知道我要走。”
  柳玥突然产生了一丝悲悯的共情,应了下来。
  回到座位上,Fiona已经在一旁等着了,“交表的紧急程度应该不会超过这个惊天大瓜吧”。
  柳玥知道她的夸张症又犯了,“好了,这不是来听了嘛。”
  “Kai居然不是gay!”
  柳玥确实惊到了,她不是惊讶于这个事实,而是Fiona怎么会突然说起。
  Fiona显然很满意她现在的表情,“一看你就没刷朋友圈吧,你加他了吗?我给你看。”
  柳玥在别人的手机上,看到自己的肩膀的照片,那一瞬间的怪异感难以形容。
  “这是女生吧,还有这个文案,‘Love is the one thing that transcends time and space’,爱能穿越时空,这绝对是示爱吧。”
  柳玥开始思索这是什么时候拍的,以及自己怎么没有刷到,“这么黑,根本看不清楚性别。”
  “这绝对是个女生,Kai居然是个直男,世界太魔幻了。”
  柳玥猜也许是自己的对着星空流泪的时候,还好那时候穿好了衣服,“那可能是吧,你下次拉郎之前搞清楚人家的性取向先。”
  柳玥庆幸这件衣服是新买的,只在公司穿过一次,估计不会有人记得。
  Fiona反复和她还原蒋志恺性取向的种种细节,比客户和她一个字一个字掰扯还要让人讨厌,让中午和Jessy的约会变得吸引人起来。
  Jessy问过柳玥能不能吃辣之后,她们约在了一家川菜馆。点好了菜,Jessy开门见山,几乎不给柳玥插嘴的机会。
  “我离职的原因,还有来这里的原因,其实都是师兄。”
  “从辩论队的时候,我就喜欢他了。辩论队渣男超多,但他一直和师姐在一起,之后毕业分手了,看朋友圈应该一直是单身。他前阵子在群里发了招实习生的消息,我觉得或许可以一试,就来这边了。”
  柳玥觉得她的推论都简单得离谱,但却突然很喜欢这个执行力超强的女孩子。而且Jessy对得失的不计较,让柳玥觉得她和蒋志恺或许是相配的。
  “不过我没想到,他有喜欢的人了。”
  “他做得太明显了,一开始让我关照你,后面每次你有事他都要亲自去。”
  “我问他穿搭建议,他叫我请教你,我突然有点明白他平常好像在发呆的眼神,其实是聚焦在你身上的。”
  “还有,他下雨天问我有没有带伞,我忘记带回来还给他,居然还主动要借给我。”
  “昨天的朋友圈,周末他应该和你一起去看星星了吧,你穿的那件开衫,我问你要过链接的。”
  “上周我问他有什么好看的电影推荐,他说《星际穿越》,文案是那里面的台词,我最不喜欢的部分,什么爱会战胜一切,根本就是玄学吧。”
  柳玥也看过这部电影,除了“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那首诗,她几乎不记得什么台词,但她倒很喜欢那里面主题的连贯性。
  Jessy自嘲道,“总的来说,我的爱还敌不过一张offer”,说到这她被呛到,剧烈的咳嗽害眼泪都流出来。
  柳玥先帮她倒水,又递纸巾给她。她记得自己也曾经像个侦探一样,去窥探喜欢的人的一切,核查种种蛛丝马迹,一旦拼出对方可能也喜欢自己的线索,就能高兴好几天。但若不是,则会暗自苦恼更久。
  “别因为男的看轻自己”,像Jessy这样坦率直接的女生,柳玥是第一次遇见。
  “那倒没有,接到hr的电话,我去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他说有,我又问是不是Luna,他不回答。”
  “我本以为他是自作多情,但是看到他的朋友圈,我突然明白或许并非他一厢情愿。”
  “还想着就算不喜欢我,我也能努力培养感情。但现在看来,与其浪费时间在他身上,还不如给自己镀点金。”
  “确实,男的不值得”,柳玥感慨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之大,哪怕是在自己最勇敢的时候,也不及她十分之一。
  Jessy贯彻自己的直球作风,问柳玥,“你们确定关系了吗?”
  “还没。”
  Jessy狠狠扒了一口饭,“我能感觉到,你对他没有太多兴趣,但我不要提醒他,我要他吃和我一样的苦。”
  “他和前女友可不是这样的,他是不怎么发朋友圈秀恩爱的那个,现在角色颠倒了。我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约你,也许是想看他的笑话吧。”
  趁Jessy去洗手间的时候,柳玥把单买了。Jessy给她发了红包,柳玥没打开。
  Jessy说了这么多,证明自己有多喜欢他,但却没说过为什么喜欢。这似乎是所有暗恋的人的秘密,Jessy为何喜欢他,他为何喜欢自己,自己又为何不喜欢他,勾连成一个小说里最爱写的经典叁角,但无论是虚构还是现实,这都是一个无解迷题。
  回家路上,柳玥又看到了漂亮的晚霞,想起山上的傍晚,努力不让自己回忆起其他的细节。
  到家没多久,敲门声响起,柳玥在猫眼看了看,是一个她不想见的男人和一束她过敏的花,她决定装作不在家。
  窗户突然砰得一声关上了,柳玥去锁窗的时候,发现乌云正以能够目测的速度翻涌而来,如同她经典的噩梦母题。
  没带伞的把戏,他应该没再玩吧。柳玥盯了一会楼下巨大的雨点和奔跑的人们,还是穿上鞋,拿了两把伞出门去。
  看到他刚刚进入密集的雨幕中,很慢地走着,逐渐要被雨冲刷得不见。
  柳玥迎着风快步追上去,冰凉的雨滴将她的下半身打湿。
  “等下——给你伞。”
  他转过身来,“不用了,已经湿透了。”
  柳玥这才看到他浅蓝色的衬衫贴在身上,透出胸腹的清晰轮廓,他满脸都是水。换做是以前,她早就动了把他骗上去的心思,但现在她不能这么做。
  “拿着”,柳玥把伞塞在他没拿花的那只手里,转身跑回去。
  她没忍住回头看他,他一直没有撑她的伞,也一次都没有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