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仿
  即使他是很喜欢陆危的,那又如何,谁会在意犯错宠物的喜怒哀乐。
  谁也不了解,因为五皇子那一刻的尖锐言辞。
  宫门处这个双手半隐在袖子里,交叠的指骨骤然夹紧泛白的绿衣内侍。
  是如何在唇瓣间的牙齿顷刻咬住了牙根后,又克制住了所有的愤懑悲哀,一字一句地将话从牙缝中挤出:
  “卑臣知道,绝不会向月照宫外泄露半分,辱没了公主的名誉。”
  而他下颌弧线绷紧的侧脸,让那原本殷殷含笑的神情,看上去极其不自然。
  恰恰暴露了他的震颤不安。
  当然,这正是五皇子宜章所想要看到的。
  “嗯,你知道就好。”
  见他还算听话,五皇子略微吸了一口气,侧过头来继续与他说:“父皇本就忌讳我与阿姐,若是再知道她如此荒唐行径……总之,万万不可再惹他生厌。
  陆危,你是个秉性周全的人,这些事情自己掂量着,莫要殃及了月照宫上下。”
  在宜章看来,父皇对阿姐的态度,并没有那么的让人乐观。
  若是一旦被人抓到阿姐有失身份的举动和错处,再被宫里多事的人借题发挥,他们一定会在父皇面前进谗言诋毁阿姐的。
  父皇会轻而易举的放过阿姐吗?
  他很害怕,再度失去阿姐,他已经不是被阿姐维护的小孩了。
  还有一点不可说的,想到这里,宜章烦躁地敛眉抿了抿唇。
  不管是什么原因,他都不希望有人来夺走阿姐的目光。
  阿姐讨厌的,喜欢的,不管是任何人。
  因为,那真的是一件,令人很讨厌、很讨厌的事情。
  “是,陆危谨记。”陆危多一个字都不说了。
  他当然是会为了维持这一切的好光景,而思虑周全的。
  “呵,罢了,我这又是何必呢。”宜章低低嗤笑一声。
  大概也觉得,自己在陆危面前的反应过激了。
  他重新恢复了平日里的作态:“陆危,你不要见怪。”
  “卑臣了解,宫中多凶险,殿下紧张公主是出于姐弟之情。”
  宜章这才轻松地“嗯”了一声,抬起指尖,轻点了点自己的额角,道:“阿姐不过是玩物丧志了而已。”
  说完,没有再多理睬陆危,就阔步离开了。
  “卑臣恭送五殿下。”陆危望着五皇子的背影,缓缓挺直了腰身。
  青年秀长的眼睑下,琥珀色的瞳孔中,乍然露出了奇异微淡的光彩。
  纵然是宠物,也有了被提及的资格,不是吗?
  高贵如五殿下根本不懂。
  渺茫如他们这等人,能够被相提并论,已经是一种奢望。
  是啊,原来他们根本不会懂得,所以也不会发现。
  他并不需要在公主面前那么束手束脚,陆危为这个微妙的发现,而感到欣然。
  某日,江央公主见天气晴朗,便临时起意带陆危出去。
  小山亭的四下,长满了舒展碧圆的荷叶,青如钱色,拥拥簇簇,偶有蜻蜓点落,微风拂过,水面才漾起清波微澜。
  “是何人在此吵闹?”江央公主忽有所觉地抬起头。
  有吗?
  陆危偏头听了听,的确听到了人声交叠。
  还不等他说什么,江央公主就抬脚朝声音的来源处走了过去。
  他们背后的扶婉公主冷颜讥诮道:“你以为,要不是你有这张脸,也配与我母妃相提并论。”
  “是啊,乔美人自视清高,竟然连瑜妃娘娘都敢不敬。”另一道清亮甜美的声音带着两份刻薄之意。
  说话的这两个人,显然是对被称为乔美人的女子敌意颇深。
  “嫔妾并没有对娘娘不敬,当日的确是身体不适,才未曾赴宴。”面若桃花的乔美人涨红了脸,只能低头为自己勉强辩解。
  江央公主转头循声朝花丛后看去,透过灼灼芙蓉花间,看见一张秀丽小巧的面孔,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似有奕奕光彩,欺霜赛雪的面皮,花将人衬得更娇艳了三分。
  气焰高涨、咄咄逼人者,正是与她素来不合的扶婉公主。
  扶婉公主见到她眸光闪了闪,道:“皇姐怎么在这里,竟然不躲在月照宫做缩头乌龟了?”
  “干卿何事呢,难道本宫不出来,你就会不害怕了?”江央公主穿着碧色大袖衫子。
  雪白的湘裙,乌发挽作凌云髻,眉眼清冷,和宫里的锦绣成堆的娇艳,显得格格不入。
  “你……”扶婉公主一抬头,将将对上江央公主深邃的眼睛,就有些莫名的语短气噎。
  和父皇一模一样的双眼。
  她的指尖颤了颤,压抑下想要抚过自己眼尾的举动,她就半点都不像。
  扶婉公主刻意偏开目光,吟吟含笑讥嘲道:“当日落荒而逃阖宫皆知,皇姐也不嫌丢脸。”
  “扶婉,别忘了你出身微贱的母妃,又是因何得宠,”江央公主清绝的眉眼冷淡,连带着看向她的目光,都带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冷峭之色,嗓音却是温软如水:“有口非议旁人前,先将自己的狐狸尾巴收起来罢。”
  扶婉公主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升腾起来,她气息颤抖,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
  从小到大,江央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么重的话。
  在场诸人的目光,都不能自控地,朝挺拔纤薄的江央公主飘去。
  分明还是那张脸,那个人。
  连说话的声调口吻都未曾变过,温温柔柔,含而不露。
  当然,并不是因为她有多善良,而是不屑一顾的伪善罢了。
  而今,她连伪善都不愿意装一装了。
  沁人心脾的花香四处漫散,冰凉袭人,扶婉公主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祈才人,我们走。”
  扶婉公主负气而去,倒是没有忘记叫走身边的才人。
  祈才人可不敢一个人面对蓄势待发的江央公主,“哎”了一声,抬脚跟上扶婉匆匆走掉了。
  “妾身见过江央公主。”乔美人对江央公主盈盈一施礼,倩影婀娜。
  江央公主默了一下。
  陆危晓得,殿下怕是不识眼前人,提醒道:“殿下,这位是庆余宫的乔美人。”
  “乔美人不必多礼。”江央公主暗含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乔美人。
  “扶婉公主不太好亲近的,这次劳烦公主解围了。”乔美人被她看得不大自在,呐呐地说了一句,算是解释。
  江央公主扫视过她的眼睛,轻柔道:“本宫知道,不止是你,还有另外几个人,扶婉大抵不会喜欢的。”
  扶婉公主与其说是讨厌乔美人,不如说她厌恶一切和自己母妃夺宠的女人,
  乔美人躬身致谢道:“公主大善,妾感激不尽。”
  “无妨,美人在这里赏花,本宫就不打扰了。”江央公主点点头后就要走开,突然“啊”了一声,想起什么似的,稍微转过身来,朗朗然地寒暄道:“乔美人若得空,可来月照宫坐一坐。”
  乔美人很吃惊,江央公主对自己善意。
  她一度以为,被赶去皇觉寺的公主,约莫是忤逆了陛下,对这位江央公主,也是选择敬而远之。
  现在,对方不仅帮她解开了麻烦,还突然对自己表露出这份亲近之意。
  陆危眼瞧着,江央公主一直盯着乔美人的背影:“殿下,可是这位乔美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方才那两位,都有何许人也?”江央公主指尖摩挲着团扇的绢面,素指将扇子翻了个面,绣着精致的芙蓉花图。
  陆危对宫里的动向一清二楚:“是固山乔氏所出的长女,去年岁末被赐封为位份美人,居余庆宫。
  另一位是祈才人,亦是去年岁末与乔美人一同封赏,比乔美人低一阶,又同居余庆宫,故此二人势同水火。”
  “你去探听过乔美人她们的来历?”
  “不止乔美人二人。”陆危对此早以做过功课,公主和身为皇子的五殿下不同,麟趾宫到底是离得远的,月照宫却是在后宫之中的。
  日后,江央公主不计是人情往来,还是警惕防备。
  难免和这些后宫妃嫔长久打交道的,若是身为奴婢的他,不提早搞清楚近况,那就无颜在公主身边待下去了。
  “方才那位祈才人,似与扶婉很是亲近?”
  “宫里现在数得上名号的不多,扶婉公主所亲近者,皆是陛下少有宠爱者,容貌大多清丽婉约,貌若梨花。”陆危干净简练的总结了一下。
  至于多余的、肮脏的,就不必说了。
  “这么说,乔美人倒是很得宠了?”江央公主忖及此,和乔美人交好不失为一桩好事了。
  反倒是陆危沉吟不决:“也并非。”
  江央公主这才来了兴致:“怎么说?”
  “这几年来,陛下但凡见乔美人这般姿容的美人,便是不曾宠幸,也会赐封位份。”
  那意思,倒是有些收藏的感觉,看见了值得流连的,就纳入自己的藏品里,摆在后宫里落灰都无妨。
  “如此说来,本宫总看她莫名熟悉。”江央公主眼中浸着一片幽寂道。
  陆危沉吟半晌,语出惊人:“这位乔美人,与公主颇有相仿之处。”
  “何处?”江央公主凝眉惊讶,具体哪里相似,她只是看着眼熟,但却说不上来。
  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身上。
  陆危则不同了,公主与乔美人面照面站在一处,也许彼此自己都想不到,某些相仿之处,对他来说几乎是对照。
  “原来,我们的父皇,也并没有那么的薄情。”江央公主以低沉的语气,平静而迟缓道。
  那一瞬的神情,介乎于嘲讽和哀怒之间,似是要将什么花好月圆,尽数撕碎一般。
  良久,她复又垂下头,秀颈微弯,眼底如笼了一片阴云,陡然极轻地冷笑一声:“还真是虚伪至极的情爱啊!”
  此时陆危也明白了,乔美人的神貌不是与公主相似,而应是极肖秦后。
  事实上,不止是乔美人。
  就是之前其他的妃嫔,都或多或少,应当与秦后有相似之处,但若是将那些人放在一起,却又完全不像。
  陛下是在拿一个个的活人,来拼凑一个已经死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