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膏
  这日,太医前来月照宫为江央公主请平安脉。
  陆危跟着太医出去,一连问了许多关于公主身体状况的问题,倒是比江央公主本人还要上心。
  “你们只管放心,公主身体自幼素来康健,饮食克制,上次只不过是惊悸过度,日后小心着些就无碍了。”
  太医对他们的紧张有些哭笑不得,想来是上次江央公主吐酒所致,也太过于紧张了些,便也很耐心地解释了一番。
  陆危回来后,同江央公主说了太医的话,不由得感叹了一句:“看来殿下的身体,在寺里休养的也很好。”
  在陆危的心里,江央公主一直都是弱不禁风的,也是因此,他才会在公主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请太医把脉问安。
  不过回来之后,所记载的脉案之上,公主的身体状态,都是属于康健的范畴,他也就松了一口气。
  倒不是觉得体弱多病如何,素日里多多保养,只是怕那种突入其来的大病会要命。
  宫里尚且有太医无数,还不是有凤子龙孙等贵人,仅仅因为一场风寒就去了的。
  “谁同你说的,本宫身体不好?”江央公主正拿着一只鸳鸯银剪,亲手修剪花枝,扬起秀颈来,长眉入鬓,眉梢眼角染了三分笑意,晏晏笑语地看向他。
  “既然公主并未有恙,当年公主离宫……”陆危一直都不知道,他真的以为,公主的身体太孱弱,是以向来小心翼翼。
  语及当年,江央公主手里剪刀不意“咔擦”一下,剪掉了一支开得正盛的荼蘼花,面色倏然转为冰雪之色:“别说了。”
  陆危由此发现,公主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的轻松,可以肯定的是,公主的心里隐藏着很沉重的秘密。
  说来很是奇怪,江央公主与五殿下宜章,仿佛没有母族一般,这是宫里的禁忌,不兴让人提起的。
  分明极为盛大的葬礼。
  皇后娘娘出自名门之后,但母族秦家一直远驻边地
  按照惯例,皇后的母族都会得封赏,秦家却无一人进京前来送葬,这么些年也对皇城里的两位殿下不闻不问。
  秦氏一族究竟是为了避祸,还是真的恪尽职守,不得而知。
  当年,一切都是很蹊跷的,至少在陆危眼中。
  虽然试探的效果不佳,但他明白了,公主至少不是被埋在鼓里的,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和面临的危险。
  过了一时,江央公主才缓了过来,指了指桌子上太医留下的两瓶药膏,说:“对了,那两瓶白玉膏。”
  陆危克制地敛起自己的目光,请示道:“卑臣这就为殿下收起来,还是放在妆台?”
  这两瓶香膏,装在整块白玉挖成的小圆罐里,稍微旋开盖子,里面玉白膏脂就弥漫出清幽的兰麝芳香。
  太医说这是公主上次吩咐他准备的。
  “不,是给你准备的。”江央公主顿了顿,温声道:“你的手,理应好生护养一下。”
  陆危犹豫了一下,垂首婉拒道:“此物昂贵,卑臣微贱,无需这些。”
  除却高昂的价值,还有一点,就是他潜意识里,不愿意在公主面前,用这些外物强化自己内侍的身份。
  即使他很清楚,多亏了自己不是真正的男人,才得以留在这里与公主独处。
  但也让他永远止步于此。
  “可本宫不喜欢,你有这样的一双手。”江央公主淡淡地说。
  她抬起如玉葱般的指尖,在他叠茧重重的掌心以及指腹上,轻点了一点,柔声说:“既然已经做了本宫与宜弟的人,就不要丢了我们的颜面。”
  她无法直截了当的说,自己只是见到这样的一双手,总会有不忍之心而已。
  这仿佛让她显得太心慈手软了。
  “卑臣知道了,多谢公主挂怀。”陆危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就蜷起反复握了握,悄然收回到了袖子里。
  江央公主手上纤薄通透的指甲,蓄养得约有半寸长。
  这是陆危很早就注意到的,以前很奇怪人的手指如此粗糙,怎么能描述成柔荑、青葱,现今才知,正该如此。
  映了公主的纤纤十指来说此言,果真再贴切不过了。
  江央公主纵然寂寂三载,终究还是金枝玉叶。
  所见万般诸相,皆是精美皮囊,天下的好时节好景致,都一应在这皇宫之中。
  月照宫上下皆知,江央公主对陆掌事的宠信朝夕渐涨。
  不仅准予陆危使用殿中的书案以及笔墨纸砚,还手把手的亲自教授他识字习文。
  五皇子很快也知悉了此事,他时常来往,有什么事件,月照宫里的人也没有隐瞒他,她们以为公主是图好玩,宜章问及,索性也当成有趣的就事与他说了。
  “难道,阿姐想要将他培养成大学士不成?”宜章去见江央公主时,她正在吩咐陆危看书。
  江央公主莞尔一笑道:“不行吗,你不是也说,他很上进吗?
  “我那只是为了和你开玩笑,阿姐你何必为了个奴婢思虑这么多,忠心听话才是最打紧的。”宜章委实不认为,阿姐有任何必要,为了一个奴婢耗费什么心思。
  “你是不相信阿姐的学识吗?”江央公主放下手里的东西,正色道。
  宜章毫不吝啬地赞美自家的阿姐:“我当然相信,幼年父皇母后都说过,倘若阿姐生为男儿,恐怕就不需要来我了,教一个陆危自然绰绰有余。”
  “他是不同的。”江央公主无意义地坚持道。
  这句话听上去太奇怪了。
  宜章心道,这是着了什么魔不成。
  “他当然和你我不同,这就是命啊,这就是他们的命,你看你我,生来就是人上人,他们也是生来就是卑躬屈膝的命。”宜章双手捧着腮,百无聊赖地说。
  “改变他做什么?”宜章显然不以为意,慨然道:“况且阿姐你未免忧思过甚,再而言之,这就是陆危本就该有的样子。”
  倘若,陆危不是这么慢条斯理的一个人,那就似乎也不是陆危了。
  “是吗?”江央公主歪着头,慢条斯理地修剪、别枝、插花,抬起眼眸认真地同他说这一句:“我需要让他变得不一样一些。”
  “我知道,阿姐想让他为你我所用,可是,这一切有用吗?”宜章在旁双手抱臂,听了阿姐的话双眉紧拢,仿佛若有所思后道。
  江央公主眼皮都不抬,言简意赅地将他敷衍了过去:“但凡是变化,总会有用的。”
  需要变化的不止是陆危,还有她自己。
  这得感谢父皇的那一杯酒,以及他的戏弄。
  自以为心如死灰的江央方才明了,她到底是不甘心这样等待死亡的,也许母后的死因,不止是她当日的目之所见,不止是父皇的听信谣言。
  她始终以为,生命来自于父皇母后,当他们将她弃之不顾,那她的活着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这就是他们眼中最尊贵的嫡公主,就是扶婉羡慕到了极点的她,一直无忧无虑地生于缥缈的和睦欢乐之中。
  以为自己的未来是无休止的,以为是为了父皇母后的恩爱长久。
  她深刻的相信着作为公主的自己,虽然不能像宜章那样被人给予厚望,甚至只能在多年后,和众多公主的命运一样,成为某个家族和男人的附庸。
  但她作为帝后的第一个女儿,生来就是有意义的,不会泯于众人。
  宜章面无波澜,离开时依旧轻松地说:“阿姐,你不必出来了,陆危送我就可以了。”
  江央公主正靠在椅背上,仰头半阖上了眼,“嗯”了声后,说:“那就让陆危送你去吧。”
  陆危应了声“是”,乖顺地随五皇子走了出去。
  脚步声远去,殿内重新恢复了安宁。
  江央公主徐徐睁开眼,羽睫投下淡淡的一片阴翳,看着宜章和陆危的背影,两人一前一后地渐行渐远。
  偶尔宜章和颜悦色地说一句,陆危垂首附耳地应答,状似十分的和气。
  她便无声地微笑,自我嘲讽了一句:“都是虚假的。”
  母后的温柔和爱护是缥缈虚假的,父皇的夫妻恩爱也是自欺欺人的。
  当他们离散失去彼此,她这个所谓见证帝后之爱的女儿,也就遭到了否定。
  在皇觉寺里,她很安静的等待,始终没有等到。
  回到宫里,她还是以为,需要自己的死来安抚父皇,那杯酒她才会那么“坦然”的接受,而后又成了笑谈。
  陆危的出现,让她暂时转移了视线。
  她没有问过陆危,但是能够想到,他到了今天的位置,是何其不易。
  陆危在他们的眼中,仅仅是碌碌而生的蝼蚁罢了,人不可能为了蝼蚁的坚持不懈改变自我,因为你很明了,它们能有什么信念呢。
  直到宜章告诉她,陆危竟然在学识字。
  彼时江央公主的内心是发笑,并不是嘲笑微笑,就是纯粹的好笑。
  甚至有一点感同身受的苦笑,早知前路已定,何必徒劳挣扎。
  做这没有结果的事情。
  饶是心里默默地狡辩,她还是受到了震动,她不得不第一次正视了陆危,当成与他们一样的人来正视。
  陆危还是做到了,不认命并非徒劳无果的。
  果然她此前所有的怨天尤人,都是胆怯懦弱的借口,她的不挣扎是恐惧成为徒劳。
  然而走到绝境里,她依旧很想活下去,陆危是个很坚韧的人,她会需要他的。
  相比起江央公主,她的弟弟宜章对陆危,就没有那么柔和了。
  陆危束手缓步,宜章负手而行,两人一直沉默地走到了,江央公主听不到声音的地方。
  “陆危,你算是个什么东西,简直是胆大妄为,目中无主!”
  五皇子骤然偏过头冷声质问,凛然的语气带着十足的压迫:“阿姐在做一件贻笑大方的事情,你不知道吗,你究竟是何居心?”
  毫不掩饰自己对陆危的叱责问罪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