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第八十章
  在黄妙云的印象里, 外祖父是个刚直不阿,清正廉洁,铮铮铁骨的长辈, 记得小的时候, 她最怕的人就是他, 因为只有他会在她犯错的时候,半点都不心疼地打她手掌心。
  她很不明白父亲当时为什么要去求主审的宦官,这摆明了要逼死外祖父。
  “父亲, 您是不忍心外祖父、外祖母斩首,惹娘伤心是么?”
  黄妙云唯一能想到的只有这一种可能,可黄怀阳却摇了摇头,说:“若无论如何, 你外祖父、外祖母都要死,我何必多此一举。不如替你外祖父、外祖母死后留个清白名声。”
  黄妙云更不解, 既然父亲都想得这么通透了, 到底为什么要向宦官低头?
  黄怀阳犹犹豫豫许久, 说:“本该为长者讳, 有些话不应同你说。罢了, 你都要出嫁了,我也在心里放了这么些年……可你要向爹保证,一定守口如瓶。”
  黄妙云重重点一下头,说:“我肯定不告诉任何人,包括母亲。”
  黄怀阳这才皱着眉头,有些为难地说:“是你外祖父让我去求主审宦官的。”
  黄妙云大吃一惊:“怎么可能!外祖父他……”
  黄怀阳无奈道:“你也不信?”
  黄妙云瞪圆了眼睛,结结巴巴说:“外、外祖父他、他不像那样的人啊。”
  黄怀阳就知道是这样, 他叹了口气:“说出去谁也不信, 可死到临头, 究竟有多少人真有一把硬骨头,能熬得住酷刑和狱中的屈辱?
  你的外祖父与我不同,我是庶子身份长大,自幼遭过白眼,有能屈能伸的本事,不该说的话不说,因为我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恶果。姜家书香门第,你外祖父清正廉洁不错,可到底是读书人,有些事于他们而言,纸上谈兵,不经一遭,根本不知轻重。
  你外祖父一生太顺遂,老了才经此一劫,实在惨烈。”
  屋子里意料之中的静默。
  黄怀阳又添了一句:“你外祖父其实做得很不错,他当时虽说的确怕死,却并不觉得自己犯了大不敬的罪。你是晚辈,这些话我本不该说,你听便听了,不要放心里去。这一件事并不能抹杀你外祖父生前的功勋,他在我心里,始终还是一个很值得敬重的人。”
  “可我听说,外祖父是自缢的,既有求生之心,怎么又在您去过之后,自缢了?”
  “因为我告诉他们,活命无望,死是定局。你外祖父一想到我去找他最厌恶的阉人低头,后悔不已。人生就是一直在做抉择,他先在声誉与性命之间选择了性命,然后再即将失去的性命与名誉之间,又选择了保全名誉。”
  “可外祖父难道没想过,会将您置于什么境地吗?您该如何向母亲,向身边的人交代?”
  “这是我做女婿应该承担的,妙云,爹义不容辞啊。”
  黄妙云心情异常复杂,她望着黄怀阳道:“所以,您不愿意告诉母亲?”
  黄怀阳点了点头,“你外祖父除了死的有些曲折,他活着之前行事光明磊落,你的母亲是这世上最爱重他的人。我若说了,你母亲该多伤心,何况……也不是我说了,你母亲就信。在我告诉你真相之前,你难道就相信,我是一个狭隘自私的人?”
  黄妙云摇摇头,说实话,她一丁点都不信,不论谁说,她更相信自己看到的,她相信她爹不是这样的人。
  黄怀阳苦笑:“你母亲肯定也一样。”
  黄妙云伤心地低着头,是了,母亲又怎么会信,她父亲临死前才打碎自己精心养护多年的膝盖骨?哪怕这话由丈夫亲口说出,她也难以相信吧!
  所以黄怀阳在既知姜心慈一定会痛苦崩溃的结果中,选择了替她保留住心中关于父亲的美好形象。
  黄妙云坐到黄怀阳跟前,用力地握了握他手,哽咽道:“委屈您了。”
  黄怀阳笑一笑,端起不大热的茶杯,喝了口温茶,这是姜心慈刚才用过的茶杯。
  窗外,人影倏动。
  胡妈妈扶着几乎站不稳的姜心慈回到了箬兰院。
  姜心慈失了魂魄似的躺在罗汉床上,死死地攥着胡妈妈的手,颤声问:“你信吗?”
  胡妈妈臊红了脸,她和姜心慈一样,冤枉了黄怀阳这么多年!
  她想起自己这些年对黄怀阳的冷脸和姜心慈所受的委屈,红着眼眶说:“当时肯定不会信,现在信。都这个份上了,老爷何必现在才说假话,又何必说的那么详细。”
  姜心慈扑在胡妈妈怀里,哭了起来。
  胡妈妈抱着她安抚:“夫人,这也并不怪你……我苦命的夫人。”
  .
  六月十七,迎亲前夜。
  胡妈妈拿着一些“奇奇怪怪”的图册到团月居,跟黄妙云讲“道理”。
  黄妙云本来就紧张得睡不着,听了些从没听过的话,见了些从未见过的“图册”,整个脑子都是涨的。
  夜里几乎完全没睡着,硬熬到了时候,天不亮就起来收拾打扮。
  黄妙云早起对镜子一照,眼睛下面泛着黑,她“哎”了一声。
  胡妈妈听到了赶紧过来说她:“好姑娘,大喜日子你干什么呢!不许叹气!”
  黄妙云指着她的眼睛,委屈说:“气色这么差,怎么见人。”
  胡妈妈笑了笑:“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姑娘安心,等一会子上了妆,就辨不出来气色好坏了。”
  很快黄妙云就知道胡妈妈说的“辨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一张漂亮的脸蛋刮腻子似的涂了一层白|粉,腮红唇红,对镜一照,好家伙,鬼都认不出来!
  连黄景文都在旁边说:“姐姐,好丑啊!”
  话音刚落,挨了姜心慈一个弹指,她嗔道:“不准这么说你姐姐。”
  黄妙云欲哭无泪,她觉得言哥儿根本就没说错。
  姜心慈催黄景言:“你出去吧,等前门来了人,你好好地替你姐姐拦门。”
  黄景言信誓旦旦一定拦住姐夫,麻溜地跟着黄景文一起去了。
  总之黄妙云一整天都在忙乱和焦急之中度过。
  吉时将至,储崇煜带着人过来接人,王文俊特地告假回来当傧相,六皇子也叫了几个文质彬彬的人帮忙,人高马大的郎君在黄家门口围站着,气势嚣张。
  黄景文汗涔涔地把提前准备好的题目念出来,谜底、对子、赋诗,都没用上傧相,储崇煜自己就对付下了。
  黄景文只好拍了拍黄景言的背,说:“言哥儿,文关过了,武关就交给你了。”
  九岁的黄景言一脸茫然:“啊?”
  王文俊自营卫中出来,身体更加魁梧,他从马上下来,笑哈哈说:“武关我来。”
  于是一只手提溜起黄景言,高高举起,问道:“过了没?过了没?”
  黄景言吓得嗷嗷直叫。
  街上看热闹的人笑作一团,男方的傧相们也都起哄说:“过了过了!”
  拦门失败,黄家兄弟只好无奈放行。
  等到最响的鞭炮响起,黄妙云在团月居都能听得到,敲锣打鼓的声音也就一路进黄家了,喜婆扶着黄妙云走到前院正厅里,去拜别父母。
  黄妙云带着喜帕,只瞧得见脚下,拉着喜婆的手,一步步往外走,到了厅里,也只看得见一双双黑靴子,唯独红的那双,是储崇煜的。
  她站在他旁边,抿着嘴角笑着,很想跟他说句话,到底没敢胡来,一肚子话都忍住了,脑子里又想到了夜里胡妈妈来讲东西,忽然一下子又脸红,不安地低着头。
  姜心慈与黄怀阳随同老夫人坐在主位上。
  老夫人说的话和十几年前嫁黄宜倩的时候,没有太大分别,娶妇嫁女的事经历过了,也就没什么太过的情绪了,但喝茶之后,给的红包倒是很厚,足见其心意。
  姜心慈与黄怀阳两个平静地说着些贯听的吉祥话,诸如“夫妻和睦,子孙满堂”。
  离别的伤感占据了黄妙云的心神,她忍不住哭了起来,声音再小,落在地上的眼泪却清晰可见。
  储崇煜穿着一身织金的宽袖红衣,动了动手臂,衣袖拂过黄妙云的衣袖,像轻轻的一声安慰。
  为人父母,再怎么极力忍耐,临到亲眼要看女儿出门的时候,也都忍不住了。
  姜心慈泪光莹莹,双泪垂下,拼命咬着唇,没坏今日大喜的气氛。
  黄怀阳到底是大男人,想哭还不大好意思哭,可不哭又忍不了,临出门前,激动地指着储崇煜说:“你你小子要是对我女儿不好,我饶不了你!”说完便转过身去拭泪,还是姜心慈递去的帕子。
  满堂欢笑,黄妙云也破涕为笑,黄景文背着黄妙云走出黄家大门。
  没出嫁之前,她总是觉得家里的甬道好长好长,如今却觉得好短好短。
  她趴在黄景文的背上,低低地抽泣着。
  黄景文放慢了步伐,扭头同黄妙云说:“妹妹别哭,仔细花了妆。”
  黄妙云哭着说:“呜呜哥哥,已经花了。”
  黄景文:“……好吧!那你哭吧!”
  走到黄家大门口,黄景文在将黄妙云放下来之前,很郑重地说:“妙云,黄家始终是你娘家,受了委屈就跟家人说。”
  黄妙云“嗯”了一声,喜婆来扶着她,上了花轿。
  一声“起轿”,黄妙云出嫁了。
  储崇煜坐在四尺高的马背上,精神抖擞,春风得意,一身红裳更是衬得他金质玉相。
  两家离得不算远,花轿在京城内游走一圈才能回忠勇侯府。
  一路上谁不说一句“新郎生得真好看”,喜婆笑呵呵地告诉大家:“新娘子也很好看的呀!”
  众人明白,这桩婚事啊——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