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小女官 第7节
  不过怎么可能不新鲜呢?每个人说话的语气不一样,口音也不一样,表情更是各不相同。三娘年纪还小,见过的人实在太少了,自然看什么、听什么都觉得很有意思。
  旁人见她眼睛乌溜溜的,瞧着怪机灵,同样觉得她很有意思,不少人都问她是谁家娃娃。她便给人介绍她家祖父,说她祖父老厉害了,能一口气吃八个毕罗!
  本来大家听她吹捧自己祖父时都作出洗耳恭听状,想知晓她祖父是怎么样一个厉害人物,等听到她煞有介事地夸她祖父“一口气吃八个毕罗”后不由都哈哈大笑。
  果然还是个小孩儿。
  毕罗是一种有馅的面食,据说最开始是从蕃人那边传进来的。这玩意本土化以后衍生出许多吃法,可蒸可炸,可大可小,且内涵十分丰富,从素馅到肉馅,从羊肝到樱桃,都可以往毕罗里面塞。
  三娘尝过的最可怕的毕罗是苦荬馅的,外头的面皮还混了糠粃。
  她祖父说这是边关将士常吃的东西,她阿耶在军中也常常跟着士兵们吃这个,且还得是好年景才能吃上!祖父让人做给家中小辈尝,就是要叫她们知晓阿耶他们戍守边关可辛苦啦。
  三娘很努力地吃也只能吃下一小半,咽下去后嘴里过了老半天都还是苦苦的,难吃得她想哭。
  最后还是祖父帮她把剩下那半个苦荬毕罗吃完了。
  反正,三娘觉得她祖父特别厉害!
  当然了,在外面戍守边关的阿耶也特别厉害!
  贺知章听着三娘说着说着偏题,开始绘声绘色地表述起苦荬毕罗有多难吃,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郭家祖父。没想到这家伙看起来憨憨的,教育起家中后辈来却这般用心。
  “走累了没?”贺知章摸着三娘圆溜溜的小脑袋询问。
  三娘本来想骄傲地回一句“我不累”,可她年纪实在太小,只走了小半个时辰就感觉走不太动了。她纠结了一会,还是选择向贺知章说实话:“一点点,没有很累,就一点点啦。”
  郭家祖父闻言立刻上前把三娘抱了起来,笑着说道:“我抱着她走就好。”
  三娘突然被自家祖父抱起来,一抬眼就瞧见郭家祖父脸上一道又一道的褶子。她环住她祖父的脖子,凑到她祖父耳朵边上小小声说道:“阿翁我还能走,你抱我的话明儿腰又要疼了。”
  郭家祖父道:“我还没不中用到连自家孙女都抱不动。”
  贺知章把他们祖孙俩的对话尽收耳底,笑道:“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他招呼挣扎着要下地自己走的三娘,“走吧,阿晗到我家玩儿去。”
  三娘得了贺知章这句邀请,挣扎得更厉害了。
  郭家祖父只能把她放下,由着她屁颠屁颠地跟着贺知章往贺府方向走,嘴里还很活学活用地关心回去:“您走得累不累?”
  贺知章哈哈笑道:“我每日都会出来走一走,早就走惯了的,怎么会累?”
  三娘道:“那等我走惯以后也不会累了!”
  一老一少边说边走,还真让三娘自个儿走到了贺府门前。等到了贺家的待客处,三娘才终于可以舒舒服服地坐下歇息。
  贺知章要去换身衣裳,便命人送些茶点进来给三娘先吃着。
  等贺知章走远了,郭家祖父才教育起三娘来,让她不要看到谁兴冲冲都凑上去聊几句。
  贺学士还好,本来就是爱热闹又好客的脾气,万一遇到个不喜欢小孩儿的呢?
  三娘理所当然地回答:“那我也不喜欢他!”
  小孩子交朋友哪里会考虑那么多,处得来就处,处不来就算了。别人要是不喜欢她,她当然也不会勉强别人呀!
  郭家祖父听到自家孙女这话,想了想,觉得也对。
  他在地方上看多了送往迎来的事,与人相处时不免多几分思量。事实上就他孙女儿这个岁数,哪里需要考虑那么多?
  祖孙俩低声聊了一会,贺知章便又出来了,还领来家中几个后辈让他们带着三娘玩耍。
  三娘抬头望去,只见其中有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瞧着与她长兄郭曜一般大,约莫十岁出头,行止却已像个翩翩小君子。最要紧的是他有双极明亮的瞳眸,宛如蕴着华光。
  郭家祖父也往贺知章带来的几个后辈看去,一瞧见为首那少年郎的模样,心里咯噔一跳。
  他悄然伸手摁住旁边的小孙女,生怕她靠脸识人的毛病又犯了,二话不说直接跑上去拉着人说话。
  贺知章笑着给两边介绍了一下,其余几个小孩儿都是贺家子弟,只这为首的少年郎是过来帮忙的,他姓李,单名一字泌。
  数年前贺知章遛弯时见了年方七岁的李泌,与他多聊了几句,只觉此子很是不凡,和当今圣上提了句“此稚子目如秋水,必拜卿相”,当今圣上闻言颇感兴趣,直接把他召入宫中问对。
  从此李泌便成了长安有名的神童,早早就在当今圣上那儿留了个好印象。
  在提携后辈这件事上,贺知章向来是不留余力的,瞅见什么好苗子便想广而告之。
  李泌一直感念贺知章的举荐,今儿得知贺知章要大宴宾客便主动过来帮忙。
  现在贺知章让他出来招待小客人,李泌自是不会轻慢三娘,含笑上前与三娘问好。
  三娘眨巴一下眼,感觉自己见到小神仙了。不出门她都不知道,外头有这么多长得比她八叔还好看的人呐!(郭八:你礼貌吗?)
  不过真要说三娘被迷惑了那倒也不至于。
  她才五岁呢,哪里懂那么多复杂的东西,只是单纯地偏爱美丽的皮囊罢了。顶多也就是多看几眼!
  三娘露出甜滋滋的笑,积极向小朋友们进行自我介绍,没一会就和贺家几个小孩儿玩作一团。
  年纪稍长的李泌负责在旁边看着她们。
  一看之下,他就发现郭家这位小娘子极具亲和力和领导力,玩了几轮游戏后其他人都开始听她安排。
  ……她还试图安排到他头上,力邀他一起玩耍。
  临到要开宴的时候,郭家祖父出来找自家孙女,看到的就是一群小孩围坐在一起,三娘拿着不知从哪讨来的酒令筹主持小儿故事会。
  规则大体和席上行酒令差不多,抽到自饮类的酒筹就自己讲个故事,抽到劝饮类的酒筹就在座中挑个人讲故事,抽到处罚类的酒筹就得来接受相应惩罚,要是幸运地抽到“放”一类,表示本轮无事发生,可以开始新一轮的玩耍啦!
  因着这酒筹上写的字句皆出自《论语》,三娘她们这些年纪小的娃娃还理解不来,所以解释酒筹内容这活儿就落到了李泌头上。
  李泌本来只想当个看客的,玩着玩着也沉浸进去了。
  主要还是三娘带动能力太强,大家讲故事的状态很快就从最开始的磕磕绊绊变成后来的手舞足蹈、眉飞色舞,恨不得搜肠刮肚把自己知道的最有趣的事都讲出来,赢得大家热热闹闹的喝彩声。
  就,有点上头。
  大唐神童李小泌,今天突然想当个普通小孩儿。
  赫然发现连李泌这位小小君子都跟着玩得挺欢的郭家祖父:“……”
  不知为啥并没有太意外。
  可能是因为在家已经习惯了吧。
  没看见他们家八郎小时候牛气哄哄,后来碰上他这侄女儿以后也栽了吗?那么不学无术、不可一世的混账小子,如今都会照顾小孩了。
  郭家祖父走到三娘旁边招呼道:“一会就要开席了,玩好这一轮就过去吧。”
  李泌闻言如梦初醒。
  突然有点怀疑人生。
  他不是过来给贺学士帮忙的吗?
  怎么自己在这里玩上了?
  哦,对哦,他是帮贺学士招待小客人来着。
  李泌看向自己负责招待的小客人三娘,心情很有些复杂。
  这位郭家小娘子莫不是有什么轻轻松松迷惑人的奇异能力?
  他发誓,绝对不是他主动肩负起解说酒筹辞令这一责任的!
  第9章
  三娘听她祖父细讲了公孙大娘其人,对这次观看剑舞也是很期待的。不过玩游戏最重要的是有始有终,她愣是把最后一轮小儿故事会主持完毕,才提着色彩斑斓的飘逸裙摆跑到她祖父身边去。
  众人陆续入席,三娘也分到张对她来说算是很长很长的桌案,是个正儿八经的小客人没错了。
  大人们要欢畅宴饮,女子和小儿一般都是不入席的,是以座中年纪最小的要数三娘,其次便是同样不算贺家小辈的李泌。
  若是单算女孩儿的话,那满屋便只有三娘一个了。倒是有不少身着短臂、正当妙龄的侍女捧着瓜果点心及茶水酒饮次第入内,为每桌客人呈上东道主为客人们准备的吃食。
  贺知章考虑到大伙为了来赴宴没能去登高折茱萸,一早便叫人去采了不少回来,每桌都放上一枝。
  三娘入座后便注意到了,好奇地拿起那枝挂着红艳艳果子的茱萸看来看去,悄声问旁边的郭家祖父:“阿翁,这个是吃的么?”
  郭家祖父道:“你前些天不还问茱萸是什么,这便是了。”
  三娘记性好,一下子明白了,这不是吃的,是用来佩戴的。
  她当时为了去登高早问得一清二楚,茱萸大多都是插到头上的。
  可惜她年纪还小,处于大人们所说的“垂髫”阶段,头发还没到扎成两个小团团的长度,出门前只绑成了两个短短的小揪揪。头上插不了,唯有找找衣衫上有没有适合插茱萸的地方!
  三娘当即把自己那支茱萸掰成适合的大小,开开心心地把它插到了自己小小的衣带上。
  她兴致勃勃地忙活完,再抬起头,却见席上不少人都看向自己。
  其中有个年纪和贺知章一般大的老头儿,打量她的目光就挺不客气的。
  三娘长长的眼睫眨了眨,不知这个不认识的老头儿到底是谁,只觉得他看起来不怎么友善。
  不过她虽然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却也不会嘲笑长得不好看的人,就像她阿娘说的那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长什么样也不是自己能挑的,她不能光靠长相来判断人的好坏。
  三娘没有闪躲,大大方方地望了回去。
  那被三娘注意到的老头儿自然是钟绍京,他见三娘瞅见他后一点没慌,反而还大喇喇地多望了他几眼,顿觉这小孩儿有点意思。有没有才气还不知道,性情显见是随了她祖父郭敬之,人再多都不带怯场的。
  钟绍京笑道:“你便是你祖父时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宝贝孙女儿?”
  三娘闻言惊奇地道:“阿翁时常夸我吗?怎么夸的?”她明显一点都不知道害羞是何物,脸上还写满了“你快夸给我听”的雀跃。
  大唐女子不忌讳“抛头露脸”,连娱乐活动都是马球这种需要骑术和体力的运动,女子有文才更不是什么坏事,因此郭家祖父也没拘着她,随她自己与钟绍京搭话。
  钟绍京总不至于为难一个五岁小孩吧?
  钟绍京瞧见她这性情,越发觉得她是随了她祖父,不由哈哈一笑,把她祖父夸她的那些话囫囵着转述给她听。
  得知祖父竟当众说自己字写得比八叔好,三娘还是很照顾自家八叔的面子的,替她八叔找补道:“没有的事,我八叔的字最近也进步了!”
  在座的没几个人当真关心一个半大小子的习字进展,打趣几句便结束了这个话题。
  接着不知谁起的头,说是座中有两个吴越人在江南时都籍籍无名,到了京师却名扬天下、备受追捧,可谓是“南金复生中土”。
  三娘听得懵懵懂懂,不太明白他们讲的是谁,不由又往她祖父身边挪了挪,小声问她祖父:“‘南金复生中土’是什么意思?”
  郭家祖父小声给她解释了一番,说这讲的是南方的金子到了他们汉中以后才熠熠发光。
  这也是朝中不少人爱调侃的事,因为江南东道的人口音都很明显,哪怕只是寻常说话都带着点软侬。只要一开口,大伙都晓得他们是何方人士!
  这话里头的“南金”之一恰好是今儿请客的贺知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