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笛音
  藏灵秘境,镜池。
  鹿辞身子一颤,猛然从记忆中抽离了出来。
  此时水中那张诡异笑脸已经消失不见,仿佛先前所见只是幻觉一般,唯有那些仍旧静静漂浮的尸体证明着这池中发生过的一切。
  鹿辞转头看向身旁,便见江鹤依然定定站在那里看着水面,显然还沉浸在镜池将他拖入的记忆之中。
  原地犹豫了片刻后,鹿辞还是抬起左手,将伏灵递到了嘴边。
  伏灵之音不仅有驭灵之能,还有控神之效,因曲调不同分为“惑心”和“清神”——对敌可“迷惑心智”,对友可“清心凝神”。
  笛音无形,可威力却丝毫不亚于任何有形利器,这也是为何钟离不复和洛寒心皆对鹿辞参与逐赦大典信心百倍的原因。
  先前在居所处遭遇埋伏之时,鹿辞本就可借伏灵兵不血刃地将那人制住,但甫一看清那人剑势鹿辞便知他并非狠角不难对付,这才未曾动用伏灵这张底牌。
  眼下江鹤身陷记忆,鹿辞并不确定伏灵对这镜池创造的幻境是否有用,但却还是决定试上一试。
  他当然知道江鹤并非善与之辈,将他唤醒指不定还会有何麻烦,但当初自己在牢中醒来时本对一切一无所知,是江鹤给他讲了悬镜台的“门道”,还将逐赦大典的存在透露给他劝他招供保命,虽然最后并没派上用场,但鹿辞到底还是承了他这份人情。
  此时,鹿辞一面缓缓吹奏一面想着:若是伏灵当真能够将江鹤唤醒,那便是他命不该绝,而若伏灵不能奏效,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
  秘境外,石台上。
  纪失言早已离开了自己的坐席,凑到钟离不复那边与洛寒心闲扯,他一贯口若悬河,此时野马脱缰般天南海北一通胡侃,惹得洛寒心频频笑骂他又在胡编乱造。
  弥桑妖月沉默地喝着茶,听着纪失言的喋喋不休和洛寒心时不时的挤兑,只觉十分聒噪。
  她那幻蛊仙宫向来只收女子,而此次逐赦大典的犯人中却连一个女囚都没有,若不是他们四人到齐乃是大典惯例,她压根就不想来这秘境浪费时间。
  想着,她瞥了眼一贯与她一样对大典毫无兴趣的姬无昼,便见他正百无聊赖地用手指点着杯中茶水有一下没一下地弹洒在空中,看模样也是心思不在此处。
  正在这时,秘境方向忽然传来了隐隐笛声,那声音空灵幽远,却又因微弱而显得似真似幻。
  弥桑妖月看向秘境,定了片刻后转头朝旁道:“闭嘴!”
  纪失言吓了一跳,不知哪里又惹到了她,但还是乖乖闭上了嘴,奇怪地跟着她往秘境看去,这才也渐渐听见了笛音。
  万籁俱寂之中,那幽幽笛声顿时显得真切了起来。
  弥桑妖月静静听了片刻,表情逐渐变得疑惑,忽然蹙眉站起身来,有些难以置信地朝着台前走去。
  纪失言也觉得这声音甚是熟悉,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在何处听过,见弥桑妖月行往台前,他也跟着走上前去。
  钟离不复和洛寒心早已听出那是伏灵之声,但此时二人却是困惑地对视了一眼,皆不明白鹿辞为何吹奏的不是对敌所用的“惑心”,而是助友所用的“清神”。
  忽然,台侧传来一阵骚动,一直静静立在那里的三只灵鹿突然焦躁了起来,为首那只仰头发出一声高亢鹿鸣,带着另外两只撒蹄奔向台中,弥桑妖月和纪失言赶忙后退闪开,灵鹿一个急转飞向半空,拖着鹿舆直奔秘境而去。
  这一切只在眨眼间,两名白袍女子大惊失色地追到石台边缘,眼看鹿舆已经飞出老远,回头急道:“宫主?!”
  姬无昼仍旧坐在案前,眼看着那鹿舆渐远,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般收回了目光,无所谓道:“随它去吧。”
  ……
  秘境中,镜池上。
  笛声缓缓流淌,鹿辞的双眼紧紧盯着一动不动的江鹤,不知他还剩下多少时间。
  忽然,江鹤的身子猛然一颤,狠狠倒吸了一口气,抬手捂住脖子狂咳了起来。
  鹿辞立刻停下吹奏扶住了他,怕他动作太大掉进池中。
  江鹤连咳了不知多久,直到整个脸都涨得通红才稍稍缓过一口气来,粗喘了几声后转头看向鹿辞:“是你吹的笛?”
  说着,他的目光在鹿辞身上搜寻了一遭,没发现哪里有笛子,却看见了他握在手中的卷轴,稍稍一愣,道:“你拿到了?”
  鹿辞“嗯”了一声,松开了扶着他的手:“我们可以……”
  忽然,一阵悦耳铃音自远空传来,鹿辞抬头看去,便见三只灵鹿拖着鹿舆正自空中俯冲而下,直奔镜池而来!
  就在这时,江鹤猛然伸手朝卷轴抓去!
  鹿辞余光瞥见虽慢了半分,却还是及时地缩后了几寸,谁知江鹤虽未能抓到卷轴却是抓到了绑着卷轴的丝线,一扯之下丝线顿开,原本并在一起的两根轴杆只有一根握在鹿辞手中,另一根则因没了丝线束缚向下坠去,拉着展开的卷面眼看就要触及池水!
  江鹤眼疾手快地弯腰捞住那根轴杆,刚要起身忽然和鹿辞一起被从空中俯冲下来的灵鹿撞进了池中,鹿舆的玉轮从二人之间飞驰而过,绷紧的卷轴“呲啦”一声被撕成了两半!
  三只灵鹿拖着鹿舆冲出老远后才在池边林中刹住脚步,而鹿辞和江鹤则各抓着一半卷轴落汤鸡似的泡在水中,隔着尸体远远对视。
  二人皆是浑身湿透喘着粗气,片刻后,江鹤忽然笑了起来,扬了扬手中卷轴得意道:“看见没?这就叫天意!”
  鹿辞沉默地看了他片刻,将手中剩下的卷轴揣进怀里,转身往池边游去。
  江鹤见状赶忙有样学样紧随其后,两人游到池边爬上岸去,鹿辞就地一坐拧起了衣摆上的水。
  江鹤在一旁盯了他片刻,试探道:“你生气了?”
  鹿辞没有说话,其实方才在小径上他原本要说的正是“我们可以将卷轴一分为二”,他想试试这样可否算作两人获胜,若不能便到时再想法子。
  他料想江鹤应该也不会拒绝,却没想到半路竟会“飞来横祸”引他分神,使得他不仅没能把话说完还险些失手丢了卷轴。
  江鹤见他不言,不屑地看向一旁道:“嘁,有什么可生气的?不就是抢了你一半卷轴么?”
  鹿辞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想看他还能说出些什么谬论来。
  江鹤转回头对上他的视线,忽地有些心虚,再次移开目光看向一旁道:“我知道是你救了我,我也没打算恩将仇报。刚才卷轴就算抢来我也是要撕一半给你的,我只不过想试试看看他们会如何定夺,如果能算作两人胜出自然最好,如果不能……我便将这一半还你,我认输便是。”
  鹿辞有些意外,着实没料到江鹤不仅也想到了这一招,还做好了认输的准备。
  他能理解江鹤为什么会想“先抢到手再分你一半”,因为他不敢笃定已经稳操胜券的鹿辞会同意平分卷轴,所以唯有先将卷轴抢到自己手中才有主动权。
  虽然此时这话听着像是马后炮,鹿辞也无法判断其真假,但总算他没说出“我就是抢了你奈我何”这种话,鹿辞已是如老父亲般倍感欣慰。
  林中的鹿舆因为太过庞大而在群树间卡了半天,此时好不容易被三只灵鹿绕着弯拖拽调头,噔噔朝着池边跑来。
  鹿辞站起身迎上,为首的那只灵鹿到了他面前后立刻低下脑袋用鼻头蹭他的腰腹,另两只也是欢快地摇头摆尾,前蹄不住地在地上轻踏。
  鹿辞痒得不行,一边笑一边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江鹤在旁看得好奇,这才想起来问:“它们怎么突然跑到这来了?”
  说完,他又像是恍然大悟般道:“是派来接我们的吧?”
  鹿辞心说你想得美,但转念一想反正如今它们来都来了,总也是要领回去的,也就将错就错道:“可能吧。”
  江鹤倍感新奇,忙不迭跑到一侧爬上前板,刚欲伸手掀帘,三只灵鹿突然转头对着他不满地啼了起来。
  江鹤顿时有些不知所措,鹿辞忙抬手轻拍它们以作安抚,待它们终于平静下来才对江鹤道:“别进去了,就坐前板吧。”
  他很清楚这鹿舆并非为接他们而来,而是被笛声吸引而至,且这乃是姬无昼的座驾,谁知道以他那古怪性子对旁人乘坐会否介怀,还是莫要太过逾越为好。
  江鹤大概也是想到了这一茬,没再多说,老老实实扮作车夫在前板边坐了下来,而鹿辞则绕到另外一侧,同样跃坐了上去。
  刚一坐稳,三只灵鹿便齐齐后退了几步留出前方空地,而后一个冲刺狂奔向前,在临近池边的瞬间腾空而起跃入半空,朝来路奔去。
  ……
  秘境外,石台上。
  笛音虽已消失,弥桑妖月却仍站在台前看着大雾弥漫的秘境,纪失言在她旁边听到现在也没回忆起那笛声到底在哪听过,此时没话找话道:“吹得还挺好听哈?”
  弥桑妖月瞥了他一眼,心道这个蠢货居然什么都没听出来?
  正在这时,一阵缥缈铃音从远空传来,众人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只见迷雾深处出现了一团越来越清晰的影子,片刻后便已现出三只灵鹿的身形。
  它们向着石台飞奔而来,到了不远处俯冲而下落于草地,借着冲劲又慢跑了一段,终于缓缓停下了脚步。
  鹿辞和江鹤跳下鹿舆往阶前行来,岸边船上和石台上众人皆是诧异万分,他们没料到会有人乘舆而归,更没料到从秘境出来的人竟会有两个。
  然而,弥桑妖月心思却并不在此,还未等二人上到阶顶便已问道:“刚才谁吹的笛?”
  鹿辞脚步一顿,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既然灵鹿会被吸引到镜池,便说明笛声足以传出秘境,而台上这些人自然也同样能听见。
  笛声并不稀奇,但能驱使灵物的笛声却并不多见,台上这几位从前在秘境都是亲眼见过鹿辞以伏灵驭灵的,此时就算猜不到借尸还魂这么深,但要联想到伏灵恐怕并非难事。
  想着,他屈起手指用拇指盖住了伏灵,可这一微小的动作也没能逃过弥桑妖月的眼睛。
  她迈下几节台阶一把抓起鹿辞的手腕抬到眼前,伏灵顿时无所遁形,弥桑妖月惊疑不定道:“你是什么人?”
  鹿辞心中一颤,他原以为她最多会问这伏灵从何得来,却不料她竟直接质疑了他的身份。
  忽然间,他想起师姐从前曾因好奇而向自己借过伏灵试着吹奏,但自己教了她许久她却也没能吹出声响来,所以她或许不仅知道伏灵能够驭灵,还知道这东西并非任何人拿到都能正确吹奏。
  思及此处,鹿辞心下了然:恐怕此时师姐心中的猜测已经离真相不远,只是一时间还未敢完全确定。
  “哦!我就说这笛声听着耳熟嘛,这不是阿辞的那什么……叫什么来着?”纪失言先前半天没听出那笛声的蹊跷,此时一见伏灵才恍然大悟。
  钟离不复和洛寒心对视一眼,眼中皆是忧虑,思索片刻后,钟离不复正要开口救场,忽听一声懒懒道:“这大典是不是该结束了?”
  一直坐在案边无所事事的姬无昼不知何时已是起身上前,压根没理会他们在盘问什么,径直走到台边向下睥睨道:“卷轴呢?”
  洛寒心一见这情形,赶紧推着钟离不复也到了台边,劝道:“师姐,大典还没出结果呢,你要有什么疑问不如先等他们分出胜负再说?”
  弥桑妖月定定看了鹿辞片刻,终于还是松开手转身回到了台上。
  鹿辞稍松了口气,和江鹤一起在众人注视下从怀中掏出了各自的一半卷轴,拎着轴杆将其垂开展示了出来。
  纪失言大惊小怪道:“哟,一人一半?这可怎么分胜负?”
  钟离不复自然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卷轴一分为二的情形此前从未有过先例,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决断。
  但好在此事本就不是他一人说了算,于是看向其他几人道:“诸位以为该当如何定夺?”
  弥桑妖月原本并不关心到底谁会胜出,可如今心中已然有了偏颇,只是眼前两半卷轴就连长度都一模一样,她纵是想要偏袒也寻不出个由头。
  就在这时,姬无昼突然哂笑了一下:“如何定夺我不管。”
  说着,他信步迈下台阶站定在鹿辞面前,再次勾起他的下巴道:“但这个人——我要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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