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逃走(下)
  「我并不想,但──」
  「我说过我不会再碰你。」他看着她酡红的双颊和湿润的双眼,诅咒了一番。「沙暴之后,这一路上,我什么时候给你那种邪恶的感觉?我有故意碰触你的身子吗?还是用言语挑逗过你?如果有,请你现在就提出来。」
  他质问的语气,令她身子一缩,他再度在她脸上见到惊惧之色。他已经开始恨她那种神色,她让他联想到被猎犬团团围住的猎物。
  她避开他的视线,眼中显露出绝望,令他更加生气。
  「怎么了,说不出话来了?」他强自按捺自己的怒气,逼问道:「告诉我,我到底哪里让你害怕,令你不顾一切想要逃走?我有没有打你?饿你?伤害你?你可知道,如果你成功逃走,可能会碰上刘中继那一帮子大坏蛋?即使如此,你还是要逃向一个完全不尊重你、会对你施加暴力的人?」
  赫丝黛嚥口口水,她很想告诉他,她想要逃走,是因为她发现她怕自己更甚于怕他。但她无法说出口,她心头涌起羞惭之感。
  「你强行把我掳走,就没想过我父王听到消息,会採取什么行动?」她看着他说道:「我不要两国人民,因你心中的怨恨而受伤流血。」
  她没有骗他,这确实是她想要逃走的原因之一。
  于寰云睁大眼睛。「你就是为了这个原因逃跑?」
  看见她点点头,于寰云自觉像个傻瓜,诅咒自己的轻忽大意。
  「天杀的,你为什么不早说出来?」他懊恼地道,随即安抚她。「你放心吧,古纳台是知兵的人,在还不知道你目前安危的情况下,绝不会冒然行动。他最有可能派人送信给我皇叔,请他把你安全送回去。」
  赫丝黛很早就想问他究竟打算留她多久,却因为他冷酷的表情和紧抿的嘴唇,使她噤若寒蝉。既然他说到这件事,她趁此机会提出来。
  「果真如此,你打算如何回覆?」她放低姿态追问。「你是否打算把我留下来,直到你的报復念头得到满足为止?」
  他叹口气,轻摇着头。「不,我早就后悔把你掳走。」
  「你说什么?」她大吃一惊,愣愣地看着他,然后看到他眼中只有温暖。
  于寰云放柔了语气。「赫丝黛,这世上充满不尊重女人的男人,但我并非这等人。虽然我们之间对立的立场,造成我表现出残酷的一面,但我这么做实非得已,我是出于对你姑母和父王的愤怒,并非以此为乐。」
  这话让她全神贯注地打量他,端详着他,让他忽然感觉不自在极了。
  最后她点点头。「我相信你,这段期间你一直都没有真得想伤害我。如果你是残忍的男人,你大可以鞭笞我至体无完肤以作报復。」
  他全身一凛,绷紧下巴。「鞭笞对女人太残酷了。」
  「域外人对付仇敌的妻女,就是这样残忍。」她苦笑回道。「你也可以佔有我,大家都知道女人被敌人掳走会遭遇什么结果,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那是因为她是无辜的,他的报復对象虽然是古纳台,但她不应该被牵连进来。即便她是罪有应得,他也不会对女人施加暴力。
  他正自踌躇,她却看着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从来没有一个敌人,如此关心仇敌的女儿,但你却保护我。」
  他给她一个微笑。「我有我的理由,不得不保护你,使你毫发无伤。」
  赫丝黛一言不发,眼光停留在他脸上搜寻,这是她首度不带偏见好好把这个男人看清楚。这是个天生具有王者风范的男人,恍若罗娀国人民崇拜的战神转世。直到此刻之前,她从不知男人外表出色竟会使女人心痛。
  她衝动地伸手摸摸他眼睛上方的浅色疤痕,随着它的途径到他的头发里面。他一动也不动,只有眼睛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是她首次主动碰触他。「你的头发好柔软。」她呢喃,手指缠住他的头发,然后她突然一震,意识到自己大胆的举动,她的脸火烫般地烧起来。
  她把手缓缓抽回来。「于寰云,你知道,我憎恨大部分的中土人,因为他们是非不分。」就因为姑母的关係,对她父王和族人充满仇视。
  她停顿一下,清清喉咙。「但是,我……并不恨你。」
  她的话让于寰云心中涌出一股暖流,这个女人虽然顽固,但她的胸襟比一般人都来得宽大。她有理由恨他,但她却为她开放了她的心。
  「赫丝黛,谢谢你对我的谅解。」他用拇指抚弄着她脸上柔软的肌肤。「对不起,我太鲁莽了,竟把心中的怨恨迁怒于你,才把你掳走。但后悔也没用了,只好等我的手下来,我再派人送你回去。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冒险。」
  他的语气听起来既懊恼又遗憾,但赫丝黛也听出他的话中有埋怨之意。
  「于寰云,我父王当年极力反对出兵,一切都是古金伯父他──」她谨慎地开口,但他愤怒地打断了她的话。
  「那是你的片面之词。」他俯头看她,眼中毫不掩藏心底的鄙夷。「在我看来,他是个野心勃勃的卑鄙小人,才会乘人之危,扯人家的后腿。」
  「不,他不是这种人──」
  「别再说了,那是我和你父王之间的事,你不要插手。」这次他粗暴地打断她,并把她拦腰抱起很快地站了起来,走向他的黑色种马。
  他把她放在马背上,身体突然的移动,令她一时头晕眼花,她靠向马颈,一隻手放在马头上。他骑上马,不顾她的抗议将她揽入怀中保护着。
  回营地的途中,赫丝黛带着一丝悲伤,回顾这一天所发生的事,还有她自己的反应,只能说她在这一天内完全陷入疯狂的混乱中。
  如果有人在一个月前告诉她,她会因行医被抢成为俘虏,而她会对那个掳走自己的男人有兴趣,她一定会认为这事太匪夷所思了,但事实就是这样。
  她靠在他温暖的怀里,无心地用手抚着马鬃。
  也许从一开始,她就深深被他吸引,当她第一次看到他那灼热的黑眼睛时,就曾感受到一股亢奋的战慄,即使在恐惧、愤怒中,她仍然发现自己无法理喻地倾向他。
  她从别人口中所听到有关他的事,只有更增加他的神秘性,而她也第一次体验到一个充满怨恨的绑匪,是如何摇身变为传说中的英雄。
  那些传说引发出她的许多问题,而她发现自己对他充满好奇,好奇于他的过去和未来;尤其是他不顾一切追杀刘中继这件事上。
  那个男人和华宇晴悲惨的遭遇有关连吗?
  「于寰云,为什么你这么执着于报仇这件事?」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和华宇晴,有什么特殊关係吗?」
  他在短暂的沉默后,说道:「她是我的未婚妻。」
  「什么?」赫丝黛觉得好像肚子中了一拳,自己怎么从没想过这样的可能性。而她心痛极了,他说这句话时是那么冷静,好像他的生命从未经歷如此遽变。
  「噢,于寰云,我真得很抱歉……」她内疚地道。
  她的眼睛蒙上一层泪光,现在她终于了解他的愤怒和怨恨了……而他刚刚还曾温柔的对待她,她的亲人却毁了他和意中人结合的可能性。
  他用手托住她的下巴,让她转头看着他。「现在你知道我为何那么痛恨你姑母了,我想不出任何理由来原谅她或是你父王。」
  赫丝黛眼里溢出了泪水。「你……很爱她吗?」一种致命的疼痛──比她刚才墬马所忍受的更强烈的疼痛──突然在她腹部翻绞。
  「爱?」他愣了一下。「我们订亲时她五岁,而我只有十一岁,之后我们就没再见过面。二年后她惨遭不幸,直到她去世之前,都拒绝再见我一面。我认为我对她的感情是道义和责任,她的不幸更让我心痛想为她做一些事。」
  「所以你拋下太子的身份,千里迢迢地追杀那个叫刘中继的男人。」
  「是。」说到刘中继,于寰云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为何只带着一名侍卫和侍女出城?难道你不知道马贼侵犯你族人的事?」
  「不,我知道,但我答应人家一件事,就必须做到。」她接着告诉他,她瞒着父王和大哥,偷偷跑出城替族人看病的事。
  于寰云感到一股佩服,即使是男人遇到这种事,也会尽可能把它当作是件小事,找个理由就忽略过去。但她没有害怕退缩,她的确勇气过人。
  他忍不住在她头顶印上一吻。「赫丝黛,你真是个好女孩。」
  不过想到他初遇她时,她被马贼压在地上的景象,他充满保护性地将她拥在怀里,那股柔情连自己都吓一跳。
  「我真后悔把你掳走,万一我们遇上马贼,害你惨遭到不幸,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他懊悔地道。
  赫丝黛侧转身,偷睨了他一眼。他抑鬱地望着前方,彷彿想在那里找到解决的方法。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可以对他怨恨对象的女儿,毫不犹豫地付出关怀?
  想到父王曾无意间伤害过他,她不禁感到一股锥心之痛。
  她用衣袖拭去一滴泪,沉默了一会儿后,她轻声说道:「于寰云,我是你仇人的女儿,你不用善待我……」那只会让她更感内疚。
  他听得一头雾水。「你是什么意思?」
  她轻摇着头,只是告诉他。「你是个好人,于寰云。」
  她警戒地发现有某些事情发生了。这一路上,她一直害怕自己,会将她的灵魂交给这个把她掳走的男人,现在她担心那可能已经成为事实。
  虽然她认识他才短短的一天,却感觉好像认识他一辈子了。
  于寰云或许固执,而且是非不分,对父王的指控不公平。但她认为自己在这男人身上,看到了一丝高尚的情操,这令她无法不心动。
  他专注地注视她。「对我的敌人可不然。」
  她深深叹口气。「而『我们』是敌人,对吗?」
  他凝视她片刻后,眉头纠结在一起。「你父王是我的敌人。」
  他的意思很清楚,他不会原谅父王,她的心忍不住揪紧。「不管你对他作何感想,他是我父王,我爱他。」她沮丧地道。
  于寰云低眼看她,然后点点头。「我不会忘记,而且你说对了一件事,我们是敌非友。我试着想忘记,但华宇晴受的苦却教我不能忘。如果当年古纳台不出兵,我父皇绝对可以反攻回韶安城,将霍暉和夏丝娜杀了。华宇晴会少受许多罪,更不会这样痛苦地死去。」他的愧疚就不会如此深。
  赫丝黛双手握拳。「那是姑母和古金伯父造得孽,他们两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人。我已经受够了,什么时候才能了结?我们何时才能不活在过去的阴影之下?代代都有像他们这种自私的人,我们难道要让他们继续控制我们的生活?不,这一切应该在血流满地之前停止。」至少她现在开始会努力抚平伤痕。
  这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父王,和边境两地的人民。她希望他们可以摆脱恐惧,从此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回到过去热络交流的情形。
  为了那些自私的人所造成的错误,而毁了一切,实在是太不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