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尘风
  站在不高的建筑上,身着一袭粗布衣裳的男子,正俯瞰着弯曲狭小的巷弄。
  他一路跟在星临的身后,看着她东奔西跑的,没有在她被民眾包围的时候出手相救,没有因为她在步出流光旅店时泪眼婆娑而现身,更没有在铁匠跟她说悄悄话时插嘴。他只是冷眼旁观这一切。
  同时,他也在注意着那名一路跟随在星临身后的少年。
  根据他的身手来看,似乎有不亚于高阶护卫的程度,但是很明显的,他不属于高阶护卫的一员。因为少年并没有散发出杀气与恶意,所以他决定在少年正式行动前,继续冷眼旁观着。
  看着星临又穿越了一个路口,他不动声色地化为一道尘风,在转瞬间移到对面的屋顶上。然而,预料会继续沿着巷道走去的她,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并紧贴着身后的墙,警觉性十足地盯着来时路瞧。
  朝她专注的方向望去,那名少年用极静的步伐一步步走近,似乎完全没有察觉他的目标已经停下脚步,守株待兔。
  不妙,再这样下去,会撞见的。
  男子没有多想,便再度化为尘风,落于少年的身后,并将手中紧握着的黑身大刀抵在他的背脊椎上,露出一丝只有少年才感觉得到的杀气。
  「为什么跟着她?」
  「……」
  「青丘的事,用不着你管。」
  伤城举起张开的双手,缓缓地回头转身,任凭眼前的黑身大刀移向他的心窝,在与眼前那双如刀剑般犀利的眼神对望后,他微微一笑道:
  「我才想问你为什么跟着我呢!还将这么危险的东西对着我,我可是手无寸铁的路人啊!」
  男子微蹙着眉,将眼前的少年从头至脚地细看了一遍。他应该不会认错人才对啊!不过,他身上那股沾惹上人类的气息,的确要比从前来得更浓厚了些。
  「晨曦……你听过吗?」
  接下来,换伤城不解其意了,从对方的眼神可以知道他所说的不是字面上的意思,但对他来说……
  「你说的晨曦,不就是指晨曦吗?」
  沉默了片刻后,男子放下了那柄指向伤城的锋利大刀,一改方才的尖锐,像是例行公事般地冷冷问道:
  「敢问尊姓大名,有何贵干?」
  「我……」
  「师父──」
  突然出现的星临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话。
  「我终于找到你了!」
  星临难掩喜悦之情,衝上前去,却看见师父的面前正站着一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她绕到他面前,看了他一眼,然后敏感地疑问道:
  「你是师父的朋友吗?师父也有朋友吗?皮肤还这么白,喔──是从犬戎来的吧?原来师父是犬戎人吗?」
  「呃、不……不是。」
  被一语说中的伤城,直觉地否认了这个可能会害自己身陷囹圄的事实。
  「我又猜错了吗?」
  星临对于没有月傍那样的预知能力而沮丧不已,不过,那样的沮丧也只维持片刻,便回过头来对师父道:
  「那师父,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刚刚在我背后的螳螂,应该就是指师父了吧?」
  「什么螳螂?」师父微皱着眉头问道。
  「就是捕蝉的那个啊!说到螳螂,牠也随身带着两把刀的嘛!那不就和师父一样了吗?九爷爷说的真准啊!」
  师父的眉头又蹙得更紧了些。「那老头又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他只是要我寻了个转角停下来,然后等个一会儿,就可以活逮那隻躲在我身后的螳螂了。果然是真的!」
  星临笑得灿烂,方才那苦恼找不到师父的神情,已然离去。
  伤城见两人说得正开心,便趁着他们不注意时悄悄地移步离去,等到星临想起他时,却只能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蜿蜒的巷弄中。
  「那人是谁啊?怎么要走也不说一声呢?」
  师父没作声,逕自往市集的方向走去。紧跟在身后的星临,一如往常地挨在他的身边,伸手半勾着他的前臂。
  「师父究竟是去哪了?我到流光旅店没看见你呢!」
  「……有事。」
  「有什么事啊?我说师父,你该不会其实不住在那儿吧?我看那被子上好像都积了一层灰似的。」
  「你找我有事?」
  「唔,就想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
  「那就好。那天……」
  星临顿了顿,望了望四周,为了让彼此的谈话不被外人听见,强拉着师父往偏僻处走去,直到她确定了四下无人后,才紧揪着师父继续说道:
  「万里的伤是师父做的吗?」
  「……你可以先放手吗?」
  「嗯?」
  星临看了眼自己紧抓着师父的手,懦懦地松开了。下一秒,师父像是如释重负般地悄悄退后了一小步,与她保持着一步之遥后,才回答道:
  「是我伤的。」
  眼睁睁看着师父刻意远离的步伐,星临内心深受打击,于是心不在焉地接话道:
  「……为什么?」
  师父微微地将右拳握紧后又松开,重复了好几回,像是在说旁人的故事般,冷言冷语道:
  「他死缠烂打的,不这么做,我没办法脱身。」
  「他有这么厉害吗?」
  「跟我比起来,可能不相上下吧!」
  「不相上下的话,师父真的没有受伤吗?」
  星临又绕着师父走了一圈,直到再度确认他没有明显的外伤,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不过她马上又想到,要是伤口藏在衣服底下,她是怎么也看不出端倪的,所以仍是拚命想激发透视潜力似的往师父身上瞧。
  师父凝视着这样的她,默默地伸出手去,出其不意地将她那毫不掩饰的视线往下压,并语带严厉道:
  「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吧!」
  「我?」星临一边挣扎着,想从师父的控制下逃开,一边疑问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被人跟踪了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教你的?」
  被师父责骂是常有的事,所以星临放弃挣扎,并自我反省般地低下头。师父也趁机将她的头按得更低,让话语自她头顶上轻声落下。
  「听好,我不会永远都陪在你的身边,你也该学着长大了吧?」
  「我已经很大了好不好!」
  「喔?是吗?那好,我正好有事要办,这阵子你就自己一个人好好学习怎么独立吧!」
  「什──」
  随着话语的尾音在空气中消失,头顶上的压力也在瞬间被净空,星临猛然一抬头,眼前却是空无一人的巷弄。从刚刚就一直没有多加注意的市集嘈杂声,突然又变得清晰起来,将星临的处境衬得更加地孤寂。
  师父,像风一般地消失无踪,杳无音信。
  ※
  星临怔愣在原地,想马上拔腿追去,可又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
  最后,她只能一个人回到市集大街上,走在嘈杂的人群中,却没心思去听清楚身旁的每一句话。直到那道鏗鏘有力声音,拨开了四周的喧嚣,毫无阻碍般地鑽进了她的耳朵。
  「──小姑娘。」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星临还是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发现了声音的主人驀然出现在自己的身旁。她和昨天一样,曲着傴僂的身子,一个人坐在摆在墙角的小摊前,身后那面写着「仙人妙言」的旗子,在悠扬的晨风里微微地飘动。
  「不是说要来听我说故事吗?我等你很久了。」
  「……婆婆?」
  星临移步走到妙言的面前,却有种回到昨天的感觉,彷彿她一直就坐在这里,没有离去半步。糟糕!难不成因为她的一句话,让妙言一直坐在这里等她吗?星临想要道歉,却又突然觉得奇怪──她不是看不见吗?怎么知道她从她面前经过呢?
  「如何?看完白鹿了吗?」
  「嗯。」
  「现在有空陪我这老太婆说说话吗?」
  星临拋开心中的疑惑,点了点头,在妙言的摊子前坐了下来。
  「我们上回说到哪了?」
  「嗯……楼兰为何会灭亡。」
  「喔,是了。当时,楼兰拥有了金钱与盛名,但同时也充斥了市侩的气氛,人心愈来愈贪婪,最后惹怒了如僕仙人,降下火红珠雨。」
  妙言脸色一变,转为严肃。
  「一夜之间,楼兰化为一片火海,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四方诸侯十六国,都能感觉到漠海那片不自然的火红天际。」
  「四方诸侯十六国?现在不是只有四方邻国吗?」
  「那是因为失去了楼兰这个中央霸主,四方诸侯十六国为了争夺一统天下之权,进入了近百年的战国时代。十馀个大小国家,不是被灭亡就是被併吞,最后只剩下四个大国。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四方邻国。那时四方邻国实力相当,眼看战争还得继续下去,各地百姓无不起义抗争,内忧加上外患,就看谁能撑得久。后来,在天界看着这一切发生的如僕仙人,终于还是得到天帝的应允,下凡为人类指点迷津。」
  妙言又顿了一顿,问道:「你猜,祂会想出什么法子来解决四方邻国的纷争呢?」
  星临唯一能从四方邻国中得到的联想,就只有位于张宏那个从未谋面的姑姑,与那名来自犬戎却只有过一面之缘的质子,于是回答道:
  「……该不会是交质吧?」
  妙言点点头。「没错。祂提出交质的法子,要四国将储君送往邻国做质子,以表信任、以示友善。虽然算不上最好的法子,但已经厌倦百年来的战争的四国国主,为取得这短暂的和平,也就答应了这个提议。」
  妙言顿了一顿,给少女喘口气消化消化,才又问道:
  「如果是你,你同意交质吗?」
  听妙言这么一问,星临回想起父王每回思念姑姑时的忧伤,彷彿是在担心姑姑在遥远的邻国能不能好好生活。那么,同样的道理,那名来自犬戎的质子,也有担心他的人在遥远的故乡思念着他吧?
  在对他来说是异国的青丘中生活,他过得好吗?如果远在异乡的他没有受到良好的待遇与照顾,是不是也代表张宏的姑姑也可能受到一样的对待呢?一想到这里,星临就觉得自己的无知与忽视,其实也是一种间接的帮兇。
  「在那时,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吧?只是现在四国国力渐强,少不得就有国家不那么重视质子……」
  「嗯,这样说也没错。交质的确只是权宜之计,就连如僕仙人也万万没有想到它会延续了千年之久。不过,唉,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四方邻国,成也交质、败也交质,气数已尽啊!」
  「婆婆,您的意思是,四方邻国会灭亡吗?可是,现在明明还很和平,不是吗?」
  「你真的觉得,这样称得上是和平吗?」
  星临望向市集上的人们,看他们来来去去谈笑自如的模样,突然觉得这样熟悉的和平场景,其实就像梦境一般不真实,令她迟迟说不出话来。
  妙言叹道:「当初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如僕仙人用殞石打造了四神兵器,如今,也该都出土觉醒了。想要让人类免于即将而来的血肉地狱,就得先找到那四神兵器,并获得他们的认可。」
  星临蹙起双眉,「为什么拯救人类和兵器有关呢?兵器不是用来杀人的吗?」
  「这个,就得问问如僕仙人了。明知道兵器是杀人凶器,却又要人拿着它来救人?祂是什么用意,我这个老……老太婆也猜不透啊!总之,朱雀啼了,下个乱世的幕也揭开了,答案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了。」
  「您是说……」
  星临驀然瞪大双眼望着妙言,微张着嘴喃喃说道:
  「朱雀啼了?」
  这是何等大事,即便是尚且年幼的星临,也知道这事的严重性。稀有的朱雀不会为了小事而飞来青丘,所以来的时候,必然会带来亲人的死讯,并带走另一个亲人。
  星临的脑海中顿时出现了一个娉婷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