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万里
  离开王帐后,星临直奔位于王居西角的护卫队。
  和王居里其他地方一样,地面下层的岩石被凿成一间间宽阔的石室,被护卫队设为收藏兵器、兵书的重要地库,地面上层的石室则做为一般护卫的住所。而在石室上所搭起的独立六角营帐,是少数高阶护卫的住所。
  星临朝着人多的地方走去,一步步爬上石阶,来到最石阶的尽头。守在帐外的两名护卫兵立刻上前来,半跪在她的面前,大声地恭敬说道:
  「参见公主殿下。」
  她让他们平身后,直接表明来意。「我要见万里。」
  护卫兵恭敬回道:「万里大人正在休息,不便见客。」
  无端碰了个软钉子,让星临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以官阶来说,星临这个二公主还远远高过万里一大截,怎么一受了伤就摆起架子,不让她探望?难道他昨夜听见了她与师父的对话,知道师父和自己不可公开的祕密关係后,又不幸被师父所伤,所以只好把气出在她身上吗?
  「呃……那他的伤怎么样了?还好吗?」
  星临一边说着,一边想要从护卫兵之中穿越过去,但护卫兵比她想像还要能干,立刻肩并肩地紧靠在一起,依旧恭敬说道:「万里大人很好,公主殿下不必多虑。」
  「真的吗?那他究竟是受了什么样的伤?真的没有断了手臂?」
  「断……手?」
  原本一言一行还符合礼仪的护卫兵,突然脸色一愣,交换了下眼神,顿时明白这便是星临为何非要见万里的原因,不禁释怀笑道:
  「回公主殿下,那恐怕是百姓误传。万里大人的手还好好的,一点事也没有。」
  「真的吗?可是我还是想亲眼确认一下啊!两位小哥哥,就为我通报一下嘛!行不行?」
  她放低了姿态,软言相求,惹得听命行事的护卫兵左右为难,只能将姿态放得比星临还低,用更无奈的口语说道:
  「公主殿下,万里大人真的在休息。」
  「请公主殿下安心,万里大人真的没事。」
  看着死守门前的两名护卫兵,竟然一连用了好几个「真的」,好让星临「真的」相信。感觉自己被排拒在外的她,已经无法用笑容掩盖脸上的愁容了。她垂下双肩,叹了口气道:
  「既然如此,我也不再为难你们了。」
  星临退了几步后,转过身,望了望四周,最后迈开步伐往下走了几步。身后的护卫兵松了一大口气,立刻大喊道:
  「恭送公主殿下回……」
  话还没说完,便看星临一屁股地往台阶上坐下,护卫兵们脸色一僵,急忙上次问道:
  「公、公主殿下?您这是在……」
  「怎么?我坐在这里等我父王也不行吗?」
  「这……」
  「等父王一来,我就跟在父王的身后一同进去,你们就没有理由拦住我了吧?」
  护卫兵一脸尷尬,扯了个难看的笑容,支吾道:「小的怎么敢拦着公主殿下呢?呵呵呵呵。」
  星临当然也明白,想拦着她的,必然是那个正躺在里头的人,所以她也不为难只能听命行事的护卫兵,只是耐心地等在门外,就当这一切是在帮师父向万里赔罪。护卫兵们见星临实在无法劝离,也只能无奈地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日头已经高高升起,天气也愈来愈炎热。此时此刻,星临还能躲在营帐的阴影下,再晚一些,这影子就会愈来愈短,让她直接曝晒到炙烈的阳光,若没有遮阳的斗篷覆在身上,很容易就会被晒出一身伤来。
  「请公主进来吧!」
  帐里突然传来的一句低哑嗓音,让守在门外的护卫兵松了口气,态度大转变地立刻拨开了帘帐,请星临进入六角营帐中。营帐里的摆设十分简单,除了一旁的桌几、书柜,和衣架外,就只有一张床榻。
  万里斜倚在床榻上,上半身打着赤膊,头上顶着护卫队的招牌黑纱斗笠,乌黑的长发瀑泻而下。很明显地,手臂确实还跟膀子连在一块,根据包扎布条的范围推断,至少有五寸长的伤口落于整个右上臂。
  星临对万里的印象还停留在儿时的记忆。那时他才从狼窟重返人类社会没多久,虽然实际上年纪比她大上五六岁,却还不太会说话,即使已经能用双脚站立,眼神却还是如野兽般锐利,所以她一直有些怕他,和他也没什么交集。后来他进了护卫队,总是以一袭黑衣黑帽现身,就算成为了父王的亲信爱徒,却总是隐身暗处,再也没有机会见上他一面。没想到多年不见,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省去了客套的问候语,星临慢慢地走近床榻边,选择先道歉。
  「对不起。」
  万里的表情被黑纱所笼罩,只要不开口说话,大概不会有人能猜出他的心思,所以星临只能耐心地等待万里开口,听他用她不熟悉的音调说道:
  「保护公主是属下的责任,公主不需要道歉。」
  「可是……」
  「如果公主认定是自己有错,会被人误会公主和伤我的人有关係。」
  「呃……」
  被说中心事的星临,没有办法立刻否认,只能感觉额上的冷汗不断冒出、滴落。
  「所以,请公主回去吧!」
  星临没有意识到万里虽然口口声声唤她公主,却似乎不把她当公主看待地对她下了逐客令。她乖乖地点点头,就要转身,突然想起了师父,便又再度回过头,多问了句:
  「那伤你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万里迟疑了会儿后,一改严肃的口吻轻松说道:「原来你是来向我打听他的安危?」
  「我……」
  星临有些后悔自己问得太不够技巧,怕自己的关心反而给师父招祸,所以又欲盖弥彰地多说一句:
  「我只是担心所有可能会受伤的人。」
  「……是吗?」
  相对于躲在黑纱后并用简短话语回应的万里,星临觉得自己是毫无遮掩地站在冰天雪地里,不只毫无安全感可言,还要承受如寒风般尖锐的视线。
  等了半晌,他才终于打破这漫长的沉默。
  「放心吧!他没事。」
  「真……」
  险些又要激动嘴快的星临,让自己先吞了一口口水,再刻意用平稳的口气确认道:
  「真的?」
  「公主为何这么担心他?你们是一伙的?」
  万里的口气像是随口而出的一句玩笑话,却实实地戳中了星临的心声,让她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然而,发现她发自内心的不安的万里,却带着点嘲讽地说道:
  「果然是一伙的吗?」
  为了保护师父,星临当然要否认到底,可是谎话到嘴边,她却哽住了喉咙,说不出半个字来。就像是一种诅咒或是自我的禁錮,总觉得只要说谎就会有被揭穿的一天,而心里惴惴不安。
  「对、对啦!我是认识他没错。」
  为了不要承受那无谓的痛苦与负担,她寧可选择坦白一切。然后又因为自己的过度坦白,如同把柄被抓到般地有求于人。
  「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
  「基于保护公主的职责,恕难从命。」
  星临没想到万里会断然拒绝她的要求,急忙说道:「他又不是坏人,他是我……哎呀,总之,我也不需要你的保护啊!」
  「保护公主是国主下的令,属下只是听命行事。」
  意思是让她去找父王抱怨吗?可是,要是父王知道她一直以来,都跟着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学刀术,那他们师徒的情谊几乎就可以宣告终结了。情急之下,星临只能向万里苦苦哀求道:
  「算我求你了。」
  「求?」
  万里才发出了这个疑问,星临便匆匆地跪倒在他的床榻前,想拉拉他的手,却因为那层包紥得实实的纱布而望之却步,最后只是双手合十,仰望着眼前的那片黑纱。
  「求求你了。」
  万里静静地看着星临这不合身分的举动,不只没有赶紧让公主起身的慌张神情,反而还冷眼旁观似的沉默了好一会儿,久久才开口说道:
  「你还真爱动不动就下跪。」
  「下跪又没什么,不痛不痒又诚意十足,是有求于人最好的办法了。还是说,你不吃这套,想交换条件吗?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的,甚至要我把手给你都可以。」
  「……手?」
  星临用力地点头,以证明她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他伤了你一条手臂,你要是气不过,也再我身上划一刀吧!我绝不会跟父王告状的。」
  「……」
  「如果手不够,我也可以给你我的命。」
  面对万里的沉默,星临有些心慌,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说出了这么不得了的话,而愣了一愣。不是捨不得自己的性命,更不是想对自己说过的话反悔,而是她突然发现,原来师父在她心中,是能用性命交换的重要人物。
  然而,万里却用清澈如风般的悦耳嗓音,道出一句严厉的质问。
  「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吗?」
  「我没有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星临立刻就反驳,并睁大了眼,盯着眼前的那层黑纱,对着自己勾勒出的那张脸庞,继续说道:
  「我只是觉得,生命都是一样的,并不因为我拥有公主的身分就特别珍贵。对我来说,那个人,甚至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
  「他……」
  「他是我很重要的人。」
  「……」
  既然都选择对他坦白了,星临乾脆就老实地全盘拖出。
  「虽然他伤了你,但我想他绝对不是故意的。不是我要帮他说话,他虽然说话很毒又很冷漠,可是其实心地是善良的,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伤害别人的。」
  他轻轻一声冷笑。「你就这么相信他吗?他有什么底细你知道吗?说不定他早就已经杀过无数的人了,对他来说,你只是未来的共犯,让你从此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罢了。」
  「他才不是这样的人!而且,会有什么事要比见死不救还生不如死呢?」
  「……」
  「怎么样?你到底要不要帮我呢?」
  星临保持着跪坐在他榻前的姿势,耐心地等着他的回音,同时,双眼直盯着那层黑纱瞧。半晌,万里才开口回道:
  「我不会说出去的,你快起来吧!」
  星临原本哭丧的脸,在瞬间转为笑靨,从地上爬起身来,然后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说吧!你想要我怎么做?」
  「什么?」
  「还是说,你真的想要……我的手?」
  打断满脸惊恐的星临的想像,万里毫不客气地直言道:
  「我要你的手做什么?就算我真的没了手,也不会跟你要。那么细的手要是装在身上,只会碍事而已。」
  「你──我那是道歉的诚意!又不是要你真的装上。」
  话才说出口,星临的心中便被既视感所佔据。也许在过去或梦里有过这样类似的场景,说过类似的话,也或许只是两段相似却又完全不同的记忆,在此时此刻重叠在一起罢了。
  这种感觉熟悉到让她觉得怀念,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下跟谁一起面临的,记忆彷彿被无情地挖空。为了甩去因为想不起来而涌现的烦躁感,她随便找了个话题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唉,都是青牛大叔啦!说什么你的手臂被砍了下来,害我紧张得要死,连白鹿都放着不去找,就直接跑回来了。幸好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白鹿?不是被你偷走了吗?」
  「是这样没错,可是后来就……跑掉了。」
  说起来,星临救了这么多的奇珍异兽,却从没遇见过自己先跑掉的,牠们几乎都紧跟着星临,直到确认已经完全脱离护卫队的追捕后,才会分道扬鑣。所以现在觉得心里卡卡的,是因为白鹿吧?……还是因为师父呢?
  「我还有事,得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你去哪?」才匆匆转身,星临就被身后的万里叫住。
  「找我师……」
  差点就说溜嘴的星临,立刻将眼睛别过万里,硬是把话转了个弯道:
  「失踪的白鹿啦!」
  万里看着她急忙跑出营帐,听着那轻快的脚步声愈来愈远,这才默默地将头上的黑纱斗笠取了下来。脑中回荡着的是那句「有什么事会比见死不救还生不如死呢」,嘴角不经意地溢出了一丝的苦笑。
  本想将手中的黑纱斗笠丢向立于一旁的衣架上,想了想,又戴回头上。
  他伸手从床头取了那两把漆黑唐刀后,只深深地望了一眼,黑得发亮的刀鞘便像被一团黑雾所笼罩,瞬间没有了实体,然后在下一秒,融合成一把如巨大黑雕所脱落的羽翼的大刀。
  在将它揹上肩并离开床榻的瞬间,他也不再是半裸着上身的年轻护卫,而是在眨眼间,换上另一套粗布衣裳的成熟男子。那一头披肩的乌黑长发,也在瞬间捲曲成及肩的乱发。
  回头望了眼还留在床榻上的残影,依旧完美地戴着黑纱斗笠,并斜倚在床栏边。他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化作一缕轻烟,凭空消失在营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