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裂痕【上】
  小苍蝇掩面死死地横倒在车舖里,车颠得有些厉害,她倒是希望此时轮子最好辗上石头,来个强力颠簸,把她磕晕了都省得清醒时烦恼。
  她担心的事情竟然发生了!
  「臭苍蝇,你说怎么办才好?」小石头挨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一面疑神疑鬼地往驾车的三十三偷覷。
  「我怎么知道啊……」她无力的呻吟闷闷地从指缝间流出:「小鬼头快把我打晕了吧,我不想面对……」
  「再不做点什么,我都要被这气氛搞疯了!」小石头硬是将她拉起来,「快叫晓蝶姐姐回来咱们这车!」
  小苍蝇愁眉苦脸:「你傻的啊,若叫得动还用得着烦恼吗?况且有什么理由叫小姐别过去,你倒是说给我参考呀!」
  自她被赖在她怀里睡得香沉的小石头吓醒的那天起,公孙嬋已接连数日与凤栖木同车而行了──虽然并非全天同车,而是两头往来,暂停行车略事歇息时便会转移阵地,夜里也仍是与他们同寝一处,但这举止已够教她和小石头目瞪口呆了:小姐和凤栖木什么时候走得那么近了?
  「凤先生一人驾车多无聊,也该陪他说说话嘛。」公孙嬋回答,神情略显不自在。
  让小苍蝇讶异的是,三十三竟然没有说什么,就眼睁睁地让她去了。
  「喂,你怎么回事,不怕小姐被抢走吗?」
  然后她不想回忆起三十三当时的眼神,那让她做足了三天噩梦。
  他们和凤栖木同行同宿了两个多月,虽然他人温雅可靠,与之交谈总能获益良多,只是他本就不是个热情之人,和他相处就像浸着一盆将要凉掉的温水,不至于冷上身,却也暖不了心脾。
  他性情如何倒不要紧,她原本担心的是凤栖木会否寻机会向小姐献殷勤以讨欢心,所幸这一路上秋毫无犯,他对眾人若即若离,疏淡有礼得一视同仁,令她稍微放了心,怎知才松懈不久,小姐和凤栖木的关係竟在眾人不知情的情况下突飞猛进到这般地步。
  风送来了前头马车愉悦的谈笑声,小苍蝇跟小石头心中一凛,不约而同地慢慢向三十三看去──他并无任何异状,但那平静到散发出无形压力的背影令车内两人身子不自觉抖了几抖。
  她觉得自己快死于这股压抑至极的气氛之下了!
  坐困愁城间,小石头又提议:「要不晓蝶姐姐过去时,咱们两个也一起过去如何?」
  「意思太明显了吧?」哪来的餿主意,这不摆明他们是过去监视的吗?
  小石头理直气壮:「明显又如何,这才能让那个凤先生有所忌惮啊!」
  小苍蝇烦鬱地拍了拍脑袋,小石头好心道:「你小力点,别拍得更笨了。」
  她白了他一眼,作势要打他,但也没真的往他身上招呼,叹道:「要插暗眼,也不能两个人都过去,这边只剩三十三一个,你忍心换他孤单吗?」
  小石头显然没想到这一层,小苍蝇又道:「我过去,你留在这儿陪他。」
  「我不不不不不!」小石头头摇得像波浪鼓,一脸惊恐:「三十三哥哥现在好可怕,我不敢单独跟他在一处!」
  「你跟他装糊涂不就成了,他又不会吃了你!」
  「那你留下来,我过去当暗眼!」
  「我、我才不要!」小苍蝇亦是一脸怕死。
  两人争不出个结果,三十三只是木然,握韁的手因前头间或传来的声音而捏得更紧。
  太阳西落,又是一日过去,这一夜仍是休于郊野。公孙嬋从凤栖木驾坐处跳了下来,高兴地小跑至另一车,脸上满是笑:「凤先生说明日就能进入城镇,接下来几天小村小镇不少,应是不会再有露宿野外的机会,离金陵也越来越近了。」
  三十三撑起笑脸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动手升篝火。这几日他话又更少,但眼神仍是随着公孙嬋转来转去,见她仍习惯性坐在自己身旁小心地烤火,心中略觉安慰。
  围火的时候,小苍蝇和小石头故意分坐凤栖木两边来隔开麻烦,三十三看在眼里,凤栖木微笑不语,都明白这一大一小是何用意,只有公孙嬋没看出其中诡计。
  小苍蝇刻意问道:「凤先生,您道行高深,会那么多术法,定是修行很久了吧?」
  他含笑道:「是啊,久到不知几度物换星移,只记得曾经发生何事,不记得何时发生;只记得沧海桑田,不记得岁岁年年了。」
  小苍蝇心想,要能不记得这许多,若非不问世事潜心静修,就是脑子不好容易忘事,怎么想他都是前者,便道:「凤先生太专心在修行之上了,心无旁騖,才会记大忘小。不知修道至今几年了呢?」
  凤栖木想了一想,摇头苦笑:「时光一眨即逝,初时还殷殷切切掐指数计,后来时间已无意义,那些零头年月倒不记得了。」
  小苍蝇就笑:「那得多长岁月才会不拿零头来算时间,我看凤先生不过二十七、八吧,五岁开始修行都嫌太小呢。」
  他清眸一深,笑容轻浅:「修行之途渐上轨道之后,容顏的老逝便较常人缓慢。表象欺人,小苍蝇姑娘见我外貌如此,要是得知我真实年纪,说不定要大吃一惊呢。」
  「呃,凤先生该不会其实已经七老八十了吧?」
  凤栖木笑不言辩,小苍蝇却是真的怀疑起他的年纪。说古稀或许太过夸大,要驻顏有术成这样,天下女人可都赶去修道了;要说他过了不惑之年还维持这般青年样貌,她倒是能够相信。
  突然脸上像被蚊子咬了一口,却是小石头拣了个石块碎角扔她脸上,将她从自己的思绪里拉回过神来,原来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凤栖木的脸猛瞧,想瞧出一丁半点岁月留下的蛛丝马跡,自己都没发觉。
  她尷尬地嘿嘿乾笑,掩饰地咳了几声,眼珠子一转,又故意问道:「凤先生,修道之人要清心寡欲,对色字特别是要看轻看淡,更不能嫁娶的是吗?」
  凤栖木答道:「嫁娶可否,依流派而各有律规,亦是有不拘此项者;不过寻常道法之途首先要能做到的,便是拋下红尘情爱,清心静修,因此仍是以戒者为眾。」
  小苍蝇和小石头互视一眼,呵呵笑了起来,富含深意的目光在凤栖木、三十三和公孙嬋之间溜来转去。她这一番话都是为了点醒那纠葛在感情之中的三个人,不可不谓用心良苦啊。
  「不过小苍蝇姑娘怕是有些误解了,」凤栖木笑着:「凤某修的并非飞升之道,那些摒弃情感、拋捨欲念的条规,于我却不是非遵守不可。」
  「什、什么?」小苍蝇被唾液呛住,剧咳几声才说得出话:「凤先生说的是真的吗?意思是如果您想的话,您也是可以娶妻的?」
  他深笑点头。小苍蝇和小石头面面相覷,同时极为缓慢地看向三十三那张阴沉的面庞,只感觉重重乌云罩顶,随时都要轰下惊天雷火。
  还在愁云惨雾中,却听凤栖木又淡淡开口:「不过不论踏于何种修行之途上,荏苒时光间所见越多、所悟越多,也就越渐心静、越渐恬淡,越渐明白自己一生所求为何。男女情爱一事,凤某早就不縈于怀,诸位大可放心。」言毕直接朝三十三一扯唇角。
  小苍蝇突然有种遭人耍弄之感,心中不禁对凤栖木升起敬远之心,想着往后共处的时日内一定要谨言慎行,千万不可招惹到他,免得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公孙嬋却听不出适才这一番你来我往的背后含意,对凤栖木所言之事也未有掛怀,只是睁着一双大眼好奇问道:「那凤先生怎么会踏上修行之路的呢?」
  凤栖木不曾被问过此事,不禁微微一怔,摇头道:「心之所向,并无甚特别理由。」
  公孙嬋殷切道:「我看咱们凝月城的道观或寺庙里的小道童小沙弥们少有自愿进修的,多半是家贫养不起才送了去,或是家中许了愿、暂修还愿的,都是有各自的原因才择了这条寡淡的路走,凤先生若是心之所向,也该有个什么契机才是,能不能说来听听呢?」
  凤栖木微微沉吟,见她企盼地望着自己,便闭目想了一想,才勉强道:「在我年纪尚幼之时曾偶遇一位修行奇人,那时我不识得什么朋友,为了与之相交才踏上此途;后来再次遇见此人,得他指点修行诀窍,因而结下情谊。许多年前我遇上一劫难,那个劫数险些令我丧命,只是凭着体质强健才勉力撑持;也是这位朋友,他助我潜心修行,言道如此能可延我性命……这便是我修行的契机。」
  虽然十分简短,但轮廓清晰,公孙嬋也未想要问清细节,点头道:「说来这人不只是凤先生的朋友,也是贵人呢!那么,也是凤先生那位贵人朋友说您此生尚有一个劫数,须得寻一位与您前世有所因缘之人,助那人渡过今世一个劫难,便能以这个福报消弭劫数……所以您才会找上我,是吗?」
  凤栖木敛眉道:「正是。」
  三十三定定地瞅着他,低下头将黯淡的火拨得更旺,火光在凤栖木清逸的五官上深浅明暗,照不进他低敛的清澄眼眸。公孙嬋又问:「凤先生的那个劫数,快要到了吗?」
  凤栖木点头:「便在这几个月了。」
  公孙嬋啊一声,感到忧心:「这样可赶得上?」尚得数日才能抵达金陵,到了还得寻找失魄以进行引魂之仪,也不知费不费时日、赶不赶得及在他劫数之日以前完成。
  凤栖木知她担心为何,心中一暖,柔和地看着她浅笑道:「公孙小姐不用担心,一切都在凤某掌握之中。」
  公孙嬋知他神通广大,既然信心满满,那就一定不成问题,便放心地回以一笑。三十三在一旁不插一句话,额发之下的黑眸却满是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