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微妙的感情
  封琴半年例行回诊一次,郭沫冉出现前那几年,每次回到同样的诊间,她情绪都没太大起伏,只有这样,她才能平心静气的接受诊断结果。
  但,郭沫冉的出现,她有了期待,期待使她感到焦虑。
  结果出来的时候,封辰过来陪她听医生讲解病情,当医生将她检验报告给封辰看时,封辰脸色变得仓皇不安,封琴并非没有发现他神色骤变,他看了报告,什么都没对封琴说,即和封琴的主治医师说:「我知道了,谢谢。」
  封辰彷彿不愿接受事实,亦或是不想让封琴得知,想敷衍过去。
  然后他站起来笑着对封琴说:「你先回去吧,我会帮你把药拿回去。」
  每次都这样,只要医生说到重点,封辰就截断医生后面的陈述,封琴能理解封辰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有多严重,想让她更自在的生活,像他一直不把她当病人看待那样,可是她已经有心理准备,让她得知或许她能更坦然。
  然而,封辰很了解她,或说他是医生,很了解病患对病情的恐惧。
  封琴走后,封辰和封琴的主治医生谈了片刻。
  「有任何机会我都想尝试,等移植根本等不到。」封辰颓丧。
  「她的情况有点严重,天朝新开发的药物必须凭藉细胞再生,她是否有足够的细胞再生能力还要评估。并且我们医院并没有加入人体试验,没有分配到药物,听说天朝内部因为这药发生权利问题,虽然已经发表,要正式生產可能不会这么快。」
  封辰心情低落无法上班,提早下班,他用了快一个小时,才找到他想找的人的联络方式。
  好不容易联络到人,又开了数个鐘头的车,来到郊区一座被树林淹没相当隐密的基地。
  门外一大座的门,看像铜墙铁壁;高耸的围墙上一根根尖头铁栏杆相当骇人,戒备森严。
  来之前他先联络过,确定他要找的人在,他才来。他告诉他,目前因为上次事件还在调查,无法随意外出。
  下午快四点,坐在车内,他打电话进去告诉对方他到了。
  「对不起,因为之前被闯入事件,目前进出都管制,非研究室人员不能进入,封大哥在外面等我。」
  不久,那座钢板门打开,一部车出来门又关上,封辰降下车窗,郭沫冉将车停下走出来上封辰的车,坐上车问:「封大哥找我什么事?」
  封辰将从医院得到的封琴电脑断层检验报告从车上萤幕显示给郭沫冉看,郭沫冉看了问:「这是谁的?」
  「封琴早上的检查报告。」
  郭沫冉看着萤幕的影像语气像不相信般说:「这么严重了?」
  「你们的新药有用吗?」
  「不清楚。」
  两人沉默良久,封辰说:「药物何时开始生產。」
  「熊教授强势发表,就是要给基金会压力,应该这几天会和他们达成初步协议。」
  「喔……请你多拨空去看看她吧,她应该很高兴可以时常见到你。」封辰希望可以为封琴再做点什么,他们相差十岁,他是看着她出生,看着她牙牙学语,看着她从小女孩变成少女,然后慢慢的长大,但是,他还是没有挽留她脆弱的生命。
  郭沫冉别过脸看着身旁的车窗外,脑中上映他趴在母亲病前痛哭的景象。他并不想再来一回,他逃到现在还是要面对。
  如果不知道,他还可以假装她还活着。
  「没关係,我知道这种要求很强人所难。」封辰知道封琴很喜欢他,从多年前她染疫他去探病时就知道了,她看见他精神就会好很多,和他聊很多话。
  郭沫冉低下头,看着滴下的眼泪晕染在自己膝盖上的蓝色,他伸手试图擦掉布料上的泪渍,仍遮掩不了知道这件事的悲伤。
  他还以为药对封琴病情有帮助,那天晚上基金会过来强取,他拼命的保护药物研发资料,却和药物延宕上市一样,对封琴都没有帮助了,他的努力,会留下这样的遗憾,他早料到了。
  不告而别,还可以假装封琴一直都在,在他的心里做着她喜欢的事情。他会偶尔去那座小山坡,看着院子飘落的樱花,知道她一直在那房子里面,做着她最喜欢的料理。
  这个距离很美好,这几年他也很享受这样的距离,这样的感情可以永远不凋萎,他觉得很好。
  是否也有人像他这么害怕爱的人死去,他不得而知。他只知道,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就无能承受。
  封辰没有为难他,让他下车,他知道封琴在等他,但他能做的仅仅如此。
  出了那大片森林,封辰停在路边不能自主的啜泣,他尽力不让那个家只剩他一人,最后他仍然无能为力。
  那天在诊疗室封辰的表情多少透露封琴病情不乐观,身体是自己的,封琴自己感受的出来,并非倦怠,她也不能一直增加雪莉的工作量,所以,这几天她们又多请了一位助手,封琴心里也有盘算,雪莉家就在附近,如果雪莉有兴趣继续经营,她和封辰都有共识就让雪莉继续经营「无饿不坐」。
  这天早上孙珔勖很早就来了,他以为十点前只有封琴在,因为往常都这样,今天反而只看见雪莉没看见封琴。
  他和顏悦色问:「封琴还没过来吗?」他儘量压低身段,别让自己的人缘越来越差,那不是他的本意,但是看见郭沫冉,他就无法忍受付出的感情被辜负。
  「有什么事?」封琴交代,除了何美都别提她的近况。
  「她什么时候过来,她这几天好像不好联络。」他传的讯息她都没看,他很担心他们的关係回到最恶劣的状况。
  「孙大哥没看见我们多请一个人了吗?所以现在学姊有空就会去採购。」雪莉避重就轻。
  「我去那边坐等她回来好了。」
  「我问学姊什么时候回来好了。」雪莉看他就要坐下说。
  雪莉佯装打电话,嗯嗯啊啊自导自演说了一连串话后说:「学姊说可能要中午才会回来,孙大哥还要等吗?」
  雪莉算准孙珔勖等不了那么久,他通常都是趁空档来,还要回去自家餐厅忙。
  以前封琴再怎么忙都会当天回讯息,现在不读不回,不是郭沫冉从中作梗,就是她还在生气郭沫冉那件事,怎说都和郭沫冉有关。
  孙珔勖走后,雪莉过去看封琴,她躺在床上戴着氧气,雪莉看了心酸,但是封琴不喜欢人家带着悲伤的眼神看她,她振作精神说:「刚才孙大哥来过,我告诉他你出去购物。」
  「嗯,他还有说什么吗?」她很艰涩的说话。
  「没有,但看他不怎么高兴。」
  「喔,帮我把药拿过来,今天休息一天,明天舒服些再去帮你。」
  「还忙得过来。」
  雪莉看封琴依然无法放下餐馆很不放心,封辰说她想做就让她做,但是雪莉无法看她逞强的样子,她会帮她传承这家店,但是她很心痛的看着自己认识几年的人明明已经很虚弱还要故作坚强。
  这几天封辰都早回,隔天他决定让封琴住院。
  封琴几天都没回讯息,孙珔勖隔天下午拨空再去无饿不坐,车子开到时,他看在他之前有人也下车,定睛一瞧,竟然是郭沫冉,车子都开到了,不下车好像他很怕他似的,他又没做亏心事,他当作没看见,跟着郭沫冉后面下车,郭沫冉当然也看见他了。
  两人前后进入店里,进去依然只有雪莉和新来的助手,郭沫冉先走进去,他还没问,孙珔勖即急于表现和雪莉熟捻率先问道:「封琴呢?」
  雪莉见郭沫冉也来,迟疑了一会,「学姊最近不在,她去东部旅游。」这个藉口是她早想好的,封辰交代的,他希望封琴在最后时光能安安静静的不被打扰。
  「去东部旅游?真假啊?跟谁啊?别跟我说她自己。」孙珔勖不信,封琴最不喜欢长途跋涉,这点他很了解。
  如果郭沫冉没有在这里,他一定会认为跟他一起,可是郭沫冉现在就在这里,也是来找封琴,当然不是他。
  郭沫冉没说话,他当然知道封琴不可能去旅游了,雪莉这么说一定有原因,这个原因一定相当令人无法接受,这变化太快了。他很疑惑,孙珔勖这几年和封琴都有往来,为何不知道封琴病情加重的事?
  孙珔勖叹了一声对雪莉说:「我虽然知道这件事很诡异,但是……」
  郭沫冉转身走出餐厅,孙珔勖话说一半,看他走出去,跟着也出去,看他将车开走,赶快上车跟过去。他潜意识感觉郭沫冉知道封琴去哪里。
  郭沫冉发觉孙珔勖跟着他,他故意绕了很多圈,直到孙珔勖发觉郭沫冉在甩耍他,才停止跟踪。
  郭沫冉车子开到医院,他认为封琴应该住院了,到了服务中心问,果然问到封琴的病房,他脚步踌躇许久,最后还是决定去看她。
  乘上电梯,他突然想起那个雨天。
  那天,放学之前,窗外一大片乌云从四面八方聚集,封琴本以为雨还不会下,鐘声一响,她拎起书本往走廊走,岂知鐘声静止,耳畔「唰」一声,天空倒下倾盆水柱,想躲个雨缝溜回去的机会都没,她和一群人愣愣的站在学校簷廊,想着那些有爸妈、家人的同学,等一下就有人帮他们送伞过来。
  她站在那边等雨停,听见有人说:
  「他爸妈都是染病毒死的,听说这种病毒会停留在人体数年,纵使没有发病也有传染力。」
  这话落下,忽然间她旁边的人下意识像闪避瘟疫般退开,这种意识很敏感,她知道这是他人对疫情错误认知的反射行为,角色转换,也许她也会那样。
  一个人被孤立另一边,逐渐的,她会习惯。
  雨势下了一段时间,如她所想,跟她一起躲雨的一个个等到家人,唯独她还默默地等待雨停。她怕淋雨,这么大的雨可能会害得她又要跟生命一场搏斗,不想再给哥哥带来麻烦,她寧愿等着。
  天色逐渐暗下来,她的手錶发出讯息提示。还在医大念书的封辰传给她讯息:家里那下大雨,你回家了吗?
  为了不让在远地就读医大的封辰担心,她回:到家了。
  将讯息传过去,她让脑海进入晚上煮什么料理的思考模式,禁止将自己归类在可怜的那一区域。
  「还不回去喔,你是多喜欢待在学校啊?」
  她正想着晚上就煮她爸常煮的麵条煎蛋,就是将麵条煮熟,加一颗鸡蛋拌匀,下去煎得焦香的简单料理,这时候一位个头高她大半个头的男生突然站在她身旁。
  「你没看见现在下大雨吗?明知故问。」她并不能淋雨,不然她早淋回去了。
  「这还不简单。」郭沫冉像变魔术的样子将手往手提袋掏出一把伞,「啪」一声打开。
  封琴没被他华丽打开自动伞的帅劲打动,反而故意装作不屑的别开脸,「这么大的雨,两人撑一把伞,最后还不是两人都湿透。」
  他迅速将伞交到她手上,然后衝入雨中,「我要赶快回去,不跟你说了,小心路滑,掰掰。」
  她惊讶的撑着伞,他在她眼中消失前被淋成刚从水中上岸的样子,没人理会的她,这时眼睛被雨水浸湿。
  这个影像已经变成时光缩影,他要做伟大的事这样的誑语,却犹言在耳……
  躺在冰冷的床上,她用逐渐模糊的思绪努力回忆,好的坏的,喜怒哀乐,现在她才知道,最后都会想拼命抓住记忆的尾巴,一点一滴也好。
  他哥告诉她,他不方便来,她不会怪他,人的感情很微妙,明知那只是自己的幻想,还是寧愿沉溺在幻想里。
  其实,没什么不好,幻想是可以带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