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狼奴 第4节
  它竟又跃回了虎背上。
  与之前用铁链拴住虎口不同,这一次,它用铁链勒住了老虎的脖子。
  一切发生得太快,没有人看清它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只能看到现在,它一只手腕挽着锁链,锁链末端却在另一只手腕的镣铐上。它勒得越用力,两只手腕同样被铁锁勒得越严重。
  但它全然没有对自己心软的念头,上身不断用力地往后掰着。
  那老虎的命门就在喉口,当即拿两只前爪去扒,却如何也扒不开。后腿也开始乱蹬,想将它再度甩下去。
  许是有了经验,狼孩用脚腕上的铁链同样去裹虎身,身体贴着虎背,不肯分离半寸。
  老虎往地上打滚,它也打滚;老虎甩头,它也跟着甩链子;老虎喉间呼呼地怒吼,它也要紧牙根,半点不松。
  漏壶里的积沙已快堆至最后的标刻线。
  它手腕与脚踝上的生铁镣铐几乎嵌进了皮肉里,鲜血顺着锁链淌,一部分滴答滴答落到地上,另一部分沾红了老虎颈间的白绒环鬃毛。
  老虎趴伏地面,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最终只剩那根钢鞭似的尾巴无力地甩动着,击打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很快,连虎尾都纹丝不动了。
  狼孩还用力地扯着锁链,手臂上的肌肉绷紧,汗与血混着淌。
  “咚——”
  四面锣声再次响起,上上下下五层看台都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赢了赢了”与“真是怪物啊”两种话语交杂在一起,一起涌入天字阁楼众人的耳中。
  楚言枝到现在还懵懵的。
  红裳难掩激动,但毕竟沉稳守规矩,只用力地握了握楚言枝冰冷的小手。
  楚言枝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她抬头,看到宣王楚璟歪着头弯腰笑问她:“高兴得呆了?”
  楚言枝犹不敢置信,两手扒在栏杆上,踮脚往下看。
  那个在所有人目光中心的狼孩比她更茫然,它仍保持着拉扯锁链的动作,但在察觉到来自老虎那端的张力消失不见后,惶然无措地张望向了四周。
  刚才还野性张狂的它,此刻却眼神稚拙得像一个与狼群走散的幼崽。
  它呲牙低吼,警惕地从已经死透了的老虎身上下来,四肢伏地,一点点往角落挪动着,欲图已此种方式让围观的人群害怕远离。
  “我输了?”
  楚姝放下了扎梨块的签子,慢条斯理地从宫女端来的盘中拿过帕子,按了按唇角。
  楚言枝立刻回头,下意识想应答,又忍住了,只用饱含期待的目光无声地看着楚姝。
  楚姝懒懒地靠在圈椅上,看司苑太监再次从楼梯那爬上来,报了比赛结果。
  确实是“狼”赢了。
  她垂下眼睛没说话,指腹还捻着那只绣竹叶兰花的丝绢帕子。
  阁内一时无声。
  楚璟显然是不打算插手到这件事中来的,他拾起小太监端来的账册翻看了几眼,笑道:“赌赢了的人不少呢。也不知他们是因为猎奇,还是真看中了那狼孩禀性不凡。”
  “二哥是笑话我看这么多年斗兽赛,也有看走眼的时侯?”
  楚璟摇头:“偶尔看走眼没什么的。”
  楚姝只是笑,徐徐站起身,侧眸看向楚言枝,淡声道:“输便输了。我楚姝既然敢赌,就不怕输。”
  第4章
  那被狼养大的野畜,竟还通点儿人性。
  楚言枝眼睛睁得更大,她激动地一福身,身上那件淡青棉织氅衣跟着浮落触地:“谢谢三姐姐!”
  楚姝仍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没有理会她。
  她走过去抽走楚璟手里的账册,翻到首页看了眼,忽而笑道:“我道是谁呢,又是范悉。前半年没见有他的猎物出场,我还当他不做这生意了,没想到是去了北地捕狼。这狼确实不错,叫他进来受赏吧。”
  楚姝不但爱看斗兽,还爱听猎手捕猛禽的故事,这是要范悉进来回话了。
  司苑太监余仁笑得满脸褶子,忙打发人下去喊,还殷勤地赞了句:“要说年年上贡的这些猎手,真没几个比得过范悉的。也真难为他,为给众位贵人献猛禽,天天伏沙卧雪,这回还瘸了一条腿,我瞧他比往年更老更瘦些了。”
  不论是哪个猎者赚了大钱、受了大赏,最后总会有三四成落到余仁手里。范悉比其他猎者还大方,每回都给五成,余仁自然要多说两句好话。
  阿香捧来一个银匣子,楚姝放下账册,坐回圈椅上。
  楚璟看了眼那镶金嵌珠的匣子,目光随阿香的走动落到桌面上,随口问余仁 :“他儿子今年有十五了吧?”
  “是,过了年十七,听说这些年一直跟着他走南闯北,没两年就能接手了。”
  楚姝敛眸抿了口茶:“听这意思,以后他都不猎了?”
  余仁正想回话,楼梯口那上来两个人影,前面那个行走间右脚微微跛着。
  场下小太监们正拿铁锹重新锁笼。
  狼孩刚经历过一场激战,镣铐又没卸下来,四爪都酥软着,这时候锁笼最安全。楚言枝一直踮着脚尖看着,两弯眉毛皱在一起,不知在想什么。
  听见楼梯口那传来动静,她回头望,正瞧见一身形壮硕,穿粗葛布衣的男子迈步上来。她忍不住往红裳身后躲了躲。
  男子看模样约莫五六十岁,鬓发粗短,夹杂几根微白,上身斜罩半张虎皮,粗壮的小腿上绑着皮札,右脚踝骨那凸起一块,看着别扭。他头戴笠帽,灯光一照,笠帽上水光明显,想必是顶着风雪从外头过来的。
  等他立到灯前向楚姝楚璟行完礼看过来的时候,那张黝黑的脸完全露了出来。眉眼粗浓,眼角折痕又多又深,嘴角向下紧抿着,显得整个人沧桑严肃,让楚言枝莫名想到水浒里的江湖人。
  他身后跟了一个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少年,肤色稍白,块头没那么大得吓人,却也比楚言枝在宫里见过的太监们壮实多了。
  看见楚言枝,父子俩都没反应过来这位面生的小姑娘是谁。想她虽然穿得不如其他两位主子,也不是之前见过几位公主郡主,但能站在天字阁楼上,至少也是哪家的贵女,便再次跪下来
  余仁在旁边提醒道:“这位是七公主殿下,今儿头一回来。”
  父子俩磕头齐声道:“草民见过七公主殿下。”
  楚言枝看眼正喝茶的楚姝和把玩茶盏的楚璟,暗暗清了清嗓子,让他们起身。
  等他俩站起来,又面向圆桌俯首立着的时候,楚姝抬了抬下巴,示意侍婢捧了匣子过去。
  范悉说着蹩脚的奉承话,不肯伸手接,阿香笑道:“拿着吧,这是三殿下赏你们这半年的辛苦钱。”
  范悉这才接了。
  “往年也不是没猎过狼,怎么这回耽搁了这么久?”楚姝问。
  范悉道:“北地路远,一来一去费时。再者此狼非同一般,性烈狡猾,草民捕杀了一整个狼群,草民的儿子又用硫磺烟熏狼窝,守了整整七天七夜,才抓到了它。”
  楚姝来了兴趣:“你们是特地过去抓它的?”
  “这倒不是。草民原本想猎的是那头狼王,那天好不容易抓到了,还没关进笼子里,白茫茫的雪地上就突然窜出个黑黢黢的东西。草民看都没看清是什么,它哈赤一口咬在了草民的小腿上。”
  范悉指指自己那样子怪异的右脚,粗如老树皮的脸上却显出一抹笑,显然是将这道伤作为一种荣誉的象征,“就是这,当即被撕下来一块肉,踝骨碎裂。要不是发哥儿反应快,提了把刀砍它,恐怕草民的右脚就没了。能不能站在这向几位殿下回话,还两说。”
  在场的几个宫婢和太监虽还捶腿的捶腿,倒茶的倒茶,耳朵却全竖着在听,就连正走动着的都不自觉放缓了步子。
  楚言枝拉拉红裳的袖子,红裳微微俯下身,就觉得她温热的气声都喷惹到了自己的耳廓上:“他抓人家领头的王,被咬了不是活该吗?”
  红裳不好应声,只抿嘴笑了一下。
  楚姝吃着阿香新切的京白梨,让范悉继续说。
  “还真教它把狼王救走了。它拖着狼王往雪山上跑的时候,草民才发现它竟然不是狼,是个人,瞧样子还没十岁大。草民当时就反应过来了。老人常说,会有狼叼了婴孩入山养大,那孩子长大就成了狼,这估摸着就是狼孩了!您说这也真奇怪,北地雪山四野那都是望也望不见一个人影的地方,这孩子是从哪儿叼来的呢?”
  “草民心里寻思着,哪怕不为斗兽,也得把这怪物抓回来,给各位贵人瞧个新鲜不是!这狼孩行止似犬似狼,身上没毛,披着兽皮,可虎牙尖得很,咬合力竟不比真狼差。草民这腿算是被他咬废了。可草民虽然不才,到底打了大半辈子的猎,狮子老虎哪个没活捉过?它越难猎,草民就越是要猎它。却说草民受了伤,不得不回暂住的猎洞里养着,它夜里竟领着狼群回来报仇了。”
  范悉那双锐利的眼眯了眯,回忆道,“那晚风雪大得不得了,草民窝在猎洞里躺着,发哥儿拿大石挡了洞门,在旁边烧柴,炉子里还在煮雪兔子肉汤。北地天黑得快,不到酉时就黑得不见五指了。草民半躺着,一面想这腿伤多半好不了了,一面想等过了这段日子,天越来越冷,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这狼王跟那怪物出来游荡的时候只会增多,草民跟发哥儿早晚能猎到它们。结果就在这时候,外头起了狼嗷声。”
  楚姝皱了眉,语气微急:“你们就不能躲远点?怎么还回那猎洞。都说狼鼻子比狗厉害得多,你们被它们跟上了,我看也不奇怪。”
  范悉叹一声:“三殿下有所不知,草民当时伤得实在厉害,止不了血,天又容易黑,万一遇上雪崩,那真是必死无疑,所以不敢躲远,只能回猎洞。发哥儿性子也警惕,一路上又是埋血迹又是撒硫磺粉的,等到了猎洞,还搬石头垒住洞门,捧了雪封住缝隙。原以为一切万无一失,哪知道它们会那么快就摸清我们的位置?现在想想,恐怕早在之前猎狼王的时候,那怪物就知道我们住哪了,一直盯着呢。”
  “别听姝儿打岔,你就说那天晚上你们是怎么逃脱的?”楚璟催他。
  范悉舔了舔干裂的唇,忙道:“到了晚上,那怪物带着狼群围了我们的猎洞。真是!贵人们不在现场,哪知情况险急?草民窝在破草床上,就听见那狼鼻子个个往洞里嗅,想想,多大的风声!这都掩不住,就跟贴着你耳朵窝子吐气似的。发哥儿毕竟年轻不知事,提了长.枪大刀,竟还想着跟它们对抗。我苟活大半辈子,正应了那句古话,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不出声,就给发哥儿使眼色,幸而发哥儿是草民亲生的儿子,明白了草民的意思,忙往后稍了,搬出所有能堵的东西,恨不得直接把这洞口封死了。”
  众人听得入迷,听到这后面笨拙的俏皮话都笑了。
  楚姝搁了签子捧茶喝,另一只手里还抛玩着一个黄岩蜜桔:“你们该不会跟狼群死耗了一夜吧?”
  范悉摇头:“不是死耗一夜,是死耗了整整一个月!”
  正给楚姝锤肩的小宫婢没忍住“啊”了声,忙掩住唇,低了头。
  “一个月?你们俩在洞里待了一个月,没出去过?”楚璟摩挲着下巴,“吃的喝的都够用?”
  “哪能够用呐!本就是远途跋涉,干粮在路上就消耗了大半。为捕狼王,又吃得只剩几袋饼了。哎,那一个月哪是人过的日子?洞里的草根都被咱爷俩一舔一个舔绝了,到最后肚里就剩雪水。可哪怕饿死,也不能入了狼口呐。”
  说到这,苦着一张脸的范悉又笑了,“不过,草民后来都报了仇了。能杀的都给杀了,发哥儿还拿硫磺烟赌了狼窝整整七天。总算出了这口恶气。”
  “说来也好笑,那被狼养大的野畜,竟还通点儿人性。那狼王是个母的,它恐怕小时候就是喝了这母狼的奶长大的,认做娘了。那天发哥儿用捕兽夹抓住了母狼,直接拘在窝口杀的。那怪物被硫磺烟熏得久了,还饿了好些天,爬都爬不出狼窝。它就睁着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母狼气绝,流了两行泪下来。”
  第5章
  “殿下,畜生听不懂人话。”
  后面范悉又细细讲了他们父子从洞里出来后是如何一一反击捕杀狼群,又是如何在回来的路上数次制止那怪物逃跑的。
  但楚言枝都没听进去了。
  所有人都专注地听着,她的视线却从雕兽描花的宫灯上移下来,落在那红木篮子上,又慢慢地移向身后的栏杆,最后落到场下的大铁笼里。
  它脊背紧贴冷硬的铁栏,两手成爪状伏在地面,脏兮兮的脸上神情凶恶,但楚言枝分明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强撑与恐惧无措。
  她问红裳:“他们会放它走吗?它已经杀了老虎,要赚钱的人,也都赚到了。”
  红裳摇头,小声道:“这般难猎的东西,上林苑不会舍得放归的。日后会养在牲口房,要斗兽了再拉出来,一直斗到死。其他畜生,也都如此。”
  楚言枝心脏噗通噗通地跳,她抓紧了栏杆:“可他是人,他还帮了我。他什么都没做错,只是想救他的娘,他为什么要被抓过来当畜生养?他在北地狼群生活的时候,狼群肯定不会把他当作畜生看,都是那些坏人……”
  红裳神色微变:“殿下。”
  楚言枝情绪一激动,声音便控制不住地放大了。天字阁本就安静,范悉声音一顿,她稚嫩的嗓音就格外凸显。
  所有人都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