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5
  一个是大儒, 一个是东宁府监司,两人聊天内容跨度极大。
  赵言喝茶的动作不知不觉慢下来,大脑自动选取对他来说有用的内容, 竟然也收获了不少。
  看来他这趟是没有白来, 赵言垂眸。
  他这副安安静静的模样, 很容易让人忽视。两位的茶水都是他默默添上的。
  陈庭正恰好口渴,摸到温热的杯沿,动作一顿, 这才分神看了赵言一眼。
  赵言的态度始终十分谦逊。
  一旁的孙广咳了咳,漫不经心地扯向闲话题,问他最近忙不忙。
  “你泡茶手艺又上涨了。”陈庭正用茶杯盖刮去上面飘着的茶叶沫子, 轻饮了一口,避而不答他的问题。
  言下之意,能找你喝茶,肯定是闲时来的。
  两人似乎打着哑谜, 赵言一开始还没听出来。
  “你觉得怎么样?”孙夫子亲自替他倒茶,眼底带着笑意。
  陈庭正沉默着, 不急不缓地嗯了一声。
  紧接着孙夫子笑了两声,忽然看向赵言,“孙岳他同我说, 让你拙用勤补,良则要更勤。”
  赵言似乎抓住了某个点, 难得愣了一下。
  “你最近在试赋方面进步了得, 我也知你大部分时间放在了这方面, 只是你所以为的擅长, 还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这位陈监司, 在某些方面不比你孙夫子差,你可要跟在他身边学上几日?”
  这个忽如其来的消息和惊喜,砸得赵言刷地抬起头,看向孙夫子。
  陈庭正上半个月便频频收到孙夫子的推荐亲笔信,信中不遗余力地吹捧他的某个学生,直言:有没功夫让他提点两下。
  他事务繁忙,不久抛之脑后,直到这月又收到催促的信,月底恰好忙完公务,他就过来了。
  倒没想到,会是这个小子。料是他这辈子见过不少事,也第一次得知,两人之间若是有缘分,竟然能凑巧成这样。
  惊讶之后,赵言却是反思了一下孙夫子说的话,他来到东宁府后,在功课温习上,严重‘偏科’,经他一提,他反应很快。
  只是,赵言先看向陈庭正,他很清楚,陈庭正不是现在的他能攀扯得上的。
  孙广一向笑眯眯的,似乎了然于胸。过了一会,他对面的人才道,“我每月有两日假期,”
  朝中官员有假期,地方官员也是一样,不过他们的休假显得十分形式主义,甚至假期都是直接宿在监司所。
  赵言了然而识趣,急忙站起作揖,“学生多谢监司,”
  一个月两日,所学的或许能抵下十日学的。
  赵言离开时还有些晕乎,未曾料到有意外收获,当然,他亦知晓,这事还是两个孙夫子合力谋成的,他回头望了眼孙家的大门,心中一阵感叹,感恩于遇上这两位夫子。
  院中的茶水还未撤下,赵言一离开,孙夫子便不像平日里那般端着,他道,“你与言小子认识?”
  陈庭正,“嗯,”却没解释。
  还是孙夫子多叨了两句,逼得他说出其中的事。
  不一会儿,院中传来抚掌大笑的声音,“缘分啊,妙啊。”
  吴瀚他们几个老老实实待在府中,每日都会腾出时间来绕着院子跑上几圈,一开始府里的丫鬟和小厮还十分不解,如今已经见怪不怪了。
  而吴瀚在跑了一个多月之后,再也不嫌弃家中院子小了,甚至拖着步伐囔囔着想换个小一点的院子。
  赵言回来时,他们几个正好跑到东院。
  临近冬日,东宁府的冷不同于北方,冬天一来,那股子湿冷直接渗透进衣服,触及皮肤。吴瀚他们跑了几圈,脱了外头的短袄和两件厚外衣,如今里头只穿了件挡风的秋衣。
  若是以前,他们因着身体弱是万万不敢的,只如今他们洗个冷水澡都不会皱眉。
  四人脑门冒着热汗,两鬓的头发被汗水打湿,甚至身上穿的衣服在浸湿了汗水的情况下,颜色深了几层。
  赵言搓了搓手,待搓热之后,他将碍人的短袄递给身后的小厮,抬手瞬间,他发现自己衣服又变短了,他揉了揉眉头,心想再忍忍。
  “言,言哥儿,”四人跑过来,气喘吁吁的。
  赵言热了热身,道,“你们先回去,我跑几圈再回来。”
  方仲礼跟上来,“我陪你吧,我还没跑完。”
  赵言点头,调整着呼吸绕着院子跑起来。
  方仲礼努力跟上他的步伐,跑完后,正好夕阳落下,天边一抹橙红。
  洗漱完,吴瀚掐着点让小厮摆上饭菜,桌上热气腾腾,外头夜色却一片清冷。
  “言哥儿,用饭了,今日有老鸭汤!”
  那冒着热气的便是中间那碗老鸭汤,厨娘用当地手法熬制的,里头加了不少好料,那些料在汤熬好之后都捞出来了,所以如今是分辨不出来什么的。
  桌子是圆的,一圈放了五张凳子,互相隔着合适的空隙,对面还空了一块没人坐,他们默契地围着赵言。
  赵言看着他们笑嘻嘻地谈论功课,反而有种带孩子的感觉。
  直到五人挨个给他夹菜‘孝顺’他的时候,那种感觉更甚。
  赵言一开始住进来时,便与方仲礼、柳书宇和李松山一起商量过,默默记下在吴府这里吃喝的消费,往后将用银钱抵给瀚哥儿或者吴老爷,四人都不是爱占便宜的,更甚者,不能因为是兄弟,便白白占他的便宜,这事他们还瞒着吴瀚,待他们安安心心学有所成回去之后再提。
  吴瀚也一向心大,从未提过甚至想过他付出多少的事,坦诚地对他们几人好。
  如今他们几人,与亲兄弟也无甚差别了。
  赵言唇角微扬,安安静静用晚饭。一日之中,也就这时候他才能完全放松下来。
  用完饭,他才提起陈监司的事。
  他们默契地保持沉默,不过出乎意料的事,他们的关注点在别的地方,柳书宇惊讶道,“那个,那个陈瞿欢,他爹是监司?”
  “嗯,我明后两日要去他家中,不过我不在,你们也要老老实实温习功课。” 赵言一如往常地提醒他们。
  “知道了,”四人异口同声。
  “你去到陈监司家中,自己要多注意一些。”生硬的声音响起,是李松山的,“不,不能碰的东西不要碰,还有尽量不要好奇。”
  赵言挑眉,微诧异地看向李松山。
  李松山一向面无表情,继续道,“陈监司管理着东宁府甚至扩及到周围几个府,执监督职责,府中机密肯定不少。”
  “好,我知道了。”赵言没去好奇他怎么知道这事,不过他却因为他的举动而十分暖心。
  吴瀚一向是调节气氛的小能手,他哇地一声,攀住他肩膀,“李师兄,你懂得可真多啊。”
  方仲礼和柳书宇则一脸担忧地围在赵言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
  直到桌上的饭菜凉了,几人才回到屋中休息。
  每日坚持锻炼,如今几人的睡眠质量直线上升,几乎一躺下就着。赵言却辗转反侧,翻了几个身才睡着。
  翌日一早,赵言挑选了一件看上去稍微正式而显得对主人尊重的衣服换上。
  最近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出门前,赵言干脆又加了件长袄,省得去了陈监司旁边,两人谈话时冷得抖手抖脚,那会很尴尬。
  陈庭正已经提前叮嘱过小厮,因而赵言很轻易进去。
  只是一踏进府中,他便察觉,府中的气氛十分安静甚至压抑,甚至走个几步便有侍从和守卫人员,其中,守卫又分为两波,其中一波穿深蓝色官服,另一波则是穿着正常官方(衙门)人员穿的衣服。
  赵言摸摸鼻子,他猜测一方是朝廷派下来的,一方则是当地派从。毕竟监司负责纠察地方官员,他虽不知陈庭正是负责财政还是军事或者其它,但都是很重要的职位,毕竟无论是朝廷纠察还是地方纠察,那都是得为皇帝信任的人,甚至若是触及某些人利益,随时可能有危险。
  他很快晃去脑中的想法,按照李松山的话,不该好奇的事还是别好奇。
  不过,拐弯时,他回头望了一眼,眼睛里闪现一丝兴趣。
  陈庭正如今住的地方,是前朝一个闲散王爷居住过的,占地面积庞大,赵言也不知自己绕了几个门,经过几次回廊,才被带进待客的大厅中。
  这会儿赵言还有心思想,李松山提醒他不要乱走,他可不敢,毕竟要是乱走可能就走不出来了。
  府中的小厮走路寂静无声,先过来的是陈管家的,让小厮给他添上茶,才道,“老爷临时有些公务,待会便来,劳烦赵少爷再等一等。”
  赵言站起回了个礼,只道不急。
  陈管家一边要管陈庭正吩咐的事,且府里又无女主人,管理府中秩序的事也落在他身上,一时无闲,他就先退下了。
  ****
  府中有一处处显得精致的院子,是陈瞿欢住的地方。
  此时,他正履行对陈庭正许下的承诺,端端正正坐在窗前的案桌边练字,阳光透过窗倾洒而下,斑驳的树影落在他那白皙的的脸上,唇红齿白,卷翘的睫毛轻扇着,仿若一副美人画,他轻蹙着眉,一声比一声还惨的吸气声音,打破了这道美感。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陈瞿欢立即挺直了背,忍着手腕的酸痛之感,使劲眨了眨眼,试图让那通红的眼眶缓和下来。
  “少爷,”
  “管家,我今日没哭。”陈瞿欢赶紧站起来道。
  是的,陈瞿欢出门的条件便是:坚持十日不许哭,每日练上两张大字。
  陈管家佯装未听见他方才吸气的声音,笑道,“少爷今日确实未哭,我可以证明。”
  “嗯!”陈瞿欢搁下笔使劲点头。
  陈管家看着揉手腕的少爷,不经意哄着问道,“少爷是不是对那日救你的人有好感?”觉得以你往日想交的朋友不一样。
  陈瞿欢啊了一声,他点头又摇头,“他,他们我都很喜欢。”
  莫名的,他想起那日方醒来时,几个少年护着赵言,只要一个眼神,他们就能懂得对方的意思,那种感情,他很羡慕,想起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他又失落地垂着脑袋。
  又想起他那日穿着女装,梨花带雨地出现在他们面前,陈瞿欢脑袋垂得更下了。
  他如今能反思,至少说明,陈庭正特意寻来的关于为人处世方面的书,他没有白抄,脑子至少会思考了。
  陈管家便直接告知了他赵言过来的事。
  陈瞿欢啊地站起,手足无措,眸光水润,“那,那我去看看。”
  陈瞿欢说着便跑出去了,陈管家笑着摇摇头。
  赵言坐了差不多半柱香时间,他听到了门口踏踏的脚步声,紧接着那脚步一停,又慢下来,磨磨蹭蹭的,声音似乎又消失了。
  直到一个脑袋探进来,赵言眉头一跳。
  “赵,赵,”陈瞿欢受惊般地站出来。
  刚说完一句话,他又想跑走,身后一只大手直接将他扯住,陈瞿欢对上了他亲爹那严肃的脸。
  赵言在看见那衣角时已经站起来了。
  只听他道,“抄书抄完了?”
  陈瞿欢眼眶一红,要哭时才想起两人的约定,“还剩一页,”
  “嗯,”陈庭正松开手,一只手还背在后头,“跟进来。”
  “好,”陈瞿欢垂着脑袋,小步跟上。
  “学生拜见,”赵言刚要行礼,便听他道,“你叫我一声先生即可。”
  “是,学生拜见先生。”赵言顺着他的话。
  他退下两步,待他在上座坐下,候在下方低着头。
  “坐,”
  “是,”赵言此时能有多谦恭便有多谦恭。
  直到陈庭正将手中的书放在桌上,他轻叩了叩桌子,目光似乎直视着前方又似乎没有。
  陈瞿欢频频看向他爹和赵言,嘴唇动了动,却又不敢说话。
  气氛十分安静,陈庭正此时似乎在思考,蹙着眉。
  赵言心情平静地静待着,丝毫没有不耐烦。
  直到过了一会,陈庭正让一旁的小厮将一本厚厚的却略显粗糙的书递给他。
  赵言两只手接了过来,低着眉,陈庭正提醒可以翻阅时,他才翻开。
  不是方方正正的字体,反而十分有自己的风格,狂草但排版不乱,整体上看着十分舒服,可看出写这本书的人是个有个性的。
  第一页是是竖排,写着编撰的年月以及用意,最后面则是比前面字体小了两倍不止的签名——陈庭正。
  赵言微惊讶了一下,却又在意料之中。
  他按捺着好奇,往后又翻了一页,当看到其中内容时,他刷地抬起头看向陈庭正。
  “这是我入仕以来,从百官和百姓口中,甚至以亲身经历而记录下来的……”
  赵言心中已然不平静,上面记录着从当朝十一年开始的事,比如哪地发生洪灾旱灾,当地官员应对之策,随后又点了两下朝廷态度,而最后处置结果如何。就在这个灾害之后,又描述了同一个旱灾,又有不同处断方法 ,二者对比,因地因时制宜,单单旱灾,就有十来处对比。
  其后,还有各种甚至连他的老师孙夫子都不知道的在小地方发生的事。
  赵言还未继续往下翻,他便知道,看完这本书,能很大程度了解当朝皇帝处事想法和态度,甚至可以以推理的方法,以此总结出某件事的处理方法。
  且书上多是陈庭正自己的描述,以寻常话说出来,简单易懂,字字句句表示对当朝皇帝的尊重,让人找不出错漏之处,因而陈庭正他敢拿出来。
  懂了这本书的意义之后,赵言忽然觉着手上的书变得重了起来,何况这本厚重的书还是他亲自编写的,这暗黄粗糙的纸张,更显得这本书的珍贵。
  此时的他已经忘了陈庭正的身份,能以如此用心心思写下这本书的人,坚持了十来年,赵言十分佩服。
  陈庭正编撰此书是过了明路的,不过他在一般人面前还不乐意拿出来。
  赵言心跳有些快,只听他又生硬的道,“我这还有件小事要麻烦你,陈管家!”
  赵言赶紧放下书,“学生不敢,”
  再大的事,哪里能比得上他给的这本书,知识是无价的。何况以他的身份地位,哪里当得是麻烦二字,且他所麻烦的事,肯定是赵言力所能及的。
  直到从府中出来时,赵言看向身后亦步亦趋的某人,心里还觉着这事有些小魔幻。
  陈瞿欢见他看过来,笑了笑,笑容又傻又甜。他身后的小厮则抱着早已打包好的包裹,寸步不离地跟上。
  陈庭正只一个简单要求,让陈瞿欢跟着他们几个住一段时间,每日要监督他看一些书物并抄写。
  赵言想到他方才交代的事,陈庭正怕是知道他们几人之间的相处之道,而想通过此影响或改变一下陈瞿欢。
  既然接了事,赵言便想做好。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回到府中之后,吴瀚他们几个听到他的交代,那刷地亮起来的眼睛。
  “言哥儿,我来我来,这事我在行。”吴瀚拍拍胸脯,那兴奋的表情,比他考中秀才那日更甚。
  方仲礼笑,毫不谦虚地道,“其实我也可以,”
  陈瞿欢后背一凉,他有种莫名的危机感,捏着袖子往后退了两步。
  柳书宇咳了咳,“你已经这么辛苦了,我也可以的。”
  甚至一旁的李松山也点了点头。
  被赵言压着学了这么多年,他们也想体验一下当吴夫子、方夫子、柳夫子、李夫子的感受。翻身做主人的感觉,应该挺好的?
  吴瀚甚至小幅度地搓了搓手,两眼发光,跃跃欲试。
  四人争论来去,陈瞿欢总算听懂了,心里浮现欣喜的情绪,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受欢迎,十分感动,眼睛刷一下红了,坚强地忍住没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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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以后有你哭的。
  更啦~加了字数,早些休息,么么~感谢在2020-06-25 22:10:56~2020-06-26 21:3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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