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继父与母亲
  隔天一大早,琼斯就跳上继父的车,跟着一起来到了出版社。租屋处的封锁线还没拆掉,但博德隆警官答应他会尽快处理完事情,他们甚至不用做笔录,可见博德隆警官在警局有一定的地位。
  琼斯还是不习惯跟母亲独处,于是在餐桌前吃完早餐后,就藉口说想去出版社看书,赶快逃离家中。既然必须向父母解释整件事情的原由,那么他寧愿先跟继父说,再透过他的转达让母亲知晓,这样的沟通方式已经持续多年。
  「家里待不下去啊?」尤瑞轻松地转着方向盘,同时车内播放着乡村音乐,这是琼斯久违的悠间时光。
  「嗯。」
  「前几天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尤瑞也不绕圈子了,直接道出自己的疑问。
  「说来话长。」琼斯在后座横躺了下来,他想起自己高中时总是这么做,以争取多一点睡觉时间,只是车身有些不够他伸展自己的双腿,必须要屈膝躺下才行。「你知道琳丝大学的山上有一栋校史馆吗?」与其说是父亲,琼斯更像是把他当作自己同龄的朋友。
  「知道啊,发生过一些失踪案的地方。」
  「都是在进去地下室后发生的。」
  「嗯,你去了那里?」
  「没错,然后很幸运地逃了出来。」
  「听起来挺酷的,能多跟我分享一些细节吗?」
  「你是不是开过头了?」琼斯头往对面的窗外望去,金龟车已经越过一幢二十多层高的暗红色建筑物。
  「啊,顾着跟你说话,都忘了要转弯。」
  「等等再说好了,让你专心开车。」
  「没问题。」这附近是多纳尔小镇市区,有多栋大楼林立,不乏银行、商业公司以及百货商场,因此即便是假期时间,交通仍然繁忙。
  不久后,金龟车驶入暗红色建筑物的地下停车场内,两人步行至电梯处,一路通往十一楼。假期间的办公大楼人烟稀少,但出版业仍要工作,应该说他们随时都能工作,随时都能不工作。
  「有一段时间没有来了呢。」
  「自从你上大学之后就没有再来了。」
  「嗯。」
  「办公室都没变。」
  「可想而知。」
  「但是多了不少新书,还有废纸。」
  「对我来说是件好消息。」
  「今天应该没什么人会来工作,又是圣诞假期,又是星期六。」
  「意思是我可以坐在社长的位置?」
  「我可没这么说。」电梯恰巧来到了十一楼,琼斯先帮忙按住了电梯开关。
  「我忘了怎么走了。」
  「这里的路本来就复杂,像座迷宫。」
  「说到迷宫,刚才的话题还没结束。」
  「嗯,校史馆地下室有什么灵异的东西吗?」
  「没有灵异的东西,但是有一座迷宫。」
  「什么?」
  「迷宫,对,就是迷宫。」琼斯在说这句话的同时,左右张望,确定每间办公室都没有人才放大音量。
  「怎么可能,那里空间不大吧?」
  「走到黑胶唱片机旁边的移动式木柜,拉开外层,站在内层书柜前方,接着用约一百多公斤的重量往下跳,地板就会向下陷,带领上方的人滑进一座漆黑的大迷宫中,然后弹盖马上就会弹回,所以警察才会查不出个所以然。」
  「原来如此,这样就必须两个人一起站在拉开的书柜前方往下跳,是巧合中的巧合啊。」
  「是啊。」
  道路左右弯曲迂回,琼斯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迷宫,有些恐惧、怀念又有点
  「那么意思是有人跟你一起掉了下去?」
  「一个同校的女生。」
  「住在老家隔壁?」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去那里找过你,刚好隔壁有几辆警车也在调查事情,我们去问了才知道隔壁的女孩也失踪了。」
  「原来如此。」
  「然后呢?你们是怎么走出来的?」
  「就是用头脑化解遇到的难关跟陷阱吧。」说到这里,尤瑞拿出口袋中的钥匙,把办公室的玻璃门打开。门边写着他非常熟悉的大字「邦城出版社」,以前常常来这边借一些书带回家读。
  「遇到了那些难关?」
  「断层活动,造成去路被堵住,还有水淹进来等等的。」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两人一同走进了一个玻璃隔间,这里是尤瑞的办公室,琼斯找了办公桌前的一张小沙发坐了下来。「对了,你记得我手上的那台就打火机吗?」
  「嗯,你爸爸送你的。」
  「上头的图腾,竟然就是迷宫的地图。」
  「你说什么?」
  「我也没想到自己手上竟然会握有这样的东西,因为有它我们才能知道正确的方向,活着走出来。」
  「太神奇了,你爸应该不是迷宫的建造者吧?」
  「不是,昨天在我回家的那位警察,它其实是封建时期伦佛斯家族的后裔,那打火机本来是在他的身上,但他厌倦了自己的身世,将家中一些看不出年份的古董都拿去拍卖掉,包括这台打火机。」
  「结果被你爸买下来了?」
  「没错,这在当时根本不值几毛钱,因为没有人看得懂这东西的价值。」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还不只这样呢,当初警官拿去拍卖的古董店,就是老家隔壁女孩的爸爸所经营。」琼斯停顿了一拍,接着解释:「而她的父母,便是掉入迷宫而找不到出口的受害者之一。」
  「非常遗憾听到这样的消息。」
  「如果我父亲没有买下打火机,说不定他们就不会……」
  「千万别这么说,就算你爸没有买下打火机,他的父亲也不会随身携带这样的物品吧。」
  「嗯……」
  接着琼斯将整起事件经过,以及心路歷程,大致说给了尤瑞听,最后不忘补上一句:「总之大概是这样吧,非常紧张刺激的三天。」
  「没受什么伤吧?」
  「这倒没有。」其实他的手上有伤,不过现在摆在沙发的扶手边缘,没有人会注意到。
  「那也饿坏了吧?」
  「这……倒是真的。」
  「晚上去吃个烧烤吃到饱吧。」
  「好主意。」
  「对了,你要不要邀请隔壁的女孩一起来?」
  「不好吧,看到我跟我妈那样的关係,观感不佳。」
  「已经是女朋友啦?在意那么多细节做什么?不就一起吃顿饭而已?」
  「不是女朋友啦,就是……」
  「这不用解释了,我们心知肚明就好。」尤瑞轻轻将文件在桌面上抖了抖,发出清脆响亮的撞击声。
  「倒是我一直没有机会问,你跟我妈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啊?」
  「这部分你妈从一开始就要求我保密,你也没有向我问起,所以一直没提,不过我觉得也差不多是时候跟你坦白了。」
  「有必要这么慎重吗?」琼斯想说,像这种再婚的情形,不就是联谊或是亲友介绍之类的吗?
  「这可能会挺出乎你意料的。」
  「嗯?」
  「其实我们根本没有结婚。」
  「什么?」琼斯差点从沙发上摔下来,不过这好像也不无可能,因为琼斯的出生证明上只印有自己生父的姓名。
  「嗯,我们只是名义上住在一起,不说你可能不知道,其实我们房间内是两张单人床。」
  「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在我印象中,你们不是有举办过婚礼吗?」
  「那只是个形式而已。我跟你爸妈是大学同学,你母亲是我的挚友,她有困难我当然必须帮忙了。」
  「你们……为什么不结……婚?」
  「这个嘛,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的基因不太一样,这是正常的现象,并不是他们的问题。」
  「该不会……你喜欢男生?」
  「从我有印象以来,就已经是如此了。」
  「原来……是这样啊。」琼斯感到有些愧疚,为了养育、照顾他与自己的母亲,眼前这名伟大的男性,牺牲自己的幸福,称职地扮演着父亲的角色。但琼斯仍感到相当的疑惑,于是继续发问:「但你以前当作家时,那些描绘男女主角爱情的畅销小说,是如何写出来的?」
  「把女生的角色想像成是自己就行了啊,但也因为我都用女性口吻,当时有些读者便怀疑我是同性恋,认为我写的东西很虚假,而抗拒阅读我的作品。不过这也被我拿来当作藉口,当时我跟你母亲询问是否需要帮助时,她也是再三推辞,因为会她感到非常愧疚跟不好意思,所以我就藉口说她这么做我也有好处,就是能够消弭读者的怀疑,让我能够继续写小说,这样一来便不是只有你们受益,于是她就答应了跟我同居,接受我的帮助。」他暗自补上一句:「虽然我后来也不当作家就是了。」
  「这种事……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讲?」
  「你母亲认为你一定会恨她,那不如让你恨她一个人就好,这样至少还能得到一些父亲的关爱。」
  「真的……是……这样吗?」
  「一句都没有没有骗你。」尤瑞又接着说:「之后愿意跟你母亲好好相处了吗?」
  「可是,突然之间要和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吧,她都害我误会这么多年了。」
  「有什么事是一顿饭不能解决的?今晚就好好跟她说几句话吧。」
  琼斯沉默了半晌,才答话:「我会慎重考虑的。」
  「对了,接下来我打算旅居国外几年,刚好让你们母子俩好好相处一阵子。」
  「为什么要旅居他国?待在这里不好吗?」
  「你也知道,当作家的收入不是很稳定,当初为了维持一个家庭的开销,于是我转行当编辑。不过人老了,总会想去完成一些当年未完成的梦想吧,像我其实就很想写一篇长篇小说,但待在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灵感,可能是有点对生活感到疲倦了吧。」
  「真的很抱歉……耽误了你……的……梦想。」琼斯支支吾吾地说,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眶现在究竟是不是湿的,因为大脑早已失去判断能力。
  而另一方面,尤瑞则继续高谈阔论着:「我曾经的编辑他啊,搬到了亚洲的一个小国家台湾去生活,听他说那边有许多美味的小吃、壮丽的风景,与我们国家非常不一样,散发着异地风情。我想跟随他的脚步,去一趟台湾,并且在那里学习中文,创作出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嗯……」琼斯只是简短地答腔。「这几年以来,您真的是……一位非常棒的父亲呢,请您……放心地去追逐梦想吧!」好不容易才挤出能成为句子的隻字片语。
  「要跟凡妮莎好好相处。」尤瑞热泪盈眶,督促着琼斯。
  「我……知道了。」
  「不只要知道,懂吗?一定要做到才行。」
  「我会做到的。」
  尤瑞推开电脑椅,向位在沙发处的琼斯走去,他们紧紧拥抱着,泪水渗进对方的上衣当中,今晚的烧烤也许不用洒上海盐,抖抖衣服,就足以充当调味料,当然这只是夸饰。
  「我可以再要求一件事吗?」
  「当然,请说。这么多年都是我受您的照顾,这时候该换我做些什么了。」
  「你刚才说的故事相当有趣,未来我能将它谱成小说吗?当然,是用中文写作,也不会透露相关地名与人名。」
  「如果是使用中文的话,应该就没有关係了吧,不过记得任何人名、地名都要用虚构的。」琼斯想着,尤瑞学好中文也是两三年后的事了,到时候它跟博德隆警官已经将地下室入口封住,现代人也会逐渐淡忘这些悬案吧。再者,他亦希望这样的故事得以流传下去,将人间最真挚的情感记录下来。
  「谢谢你答应这件事。」
  接着,尤瑞开始处理最后的一些工作,他得在年底递交最后一份书刊的完成品。而琼斯则随手掇拾散落在各个角落的书籍,这间出版社可说是相当凌乱,电脑椅、沙发、休息室吧台、甚至厕所的洗手台上,到处都能看到有书的踪跡,琼斯从以前就会在附近到处散步,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书籍,在哪里找到,就在哪里停下来阅读,既轻松又愜意。
  两人在办公室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草草到附近吃了顿午餐,一直到傍晚五点,尤瑞才结束手边的工作,这一整天都没有其他同事前来帮忙(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打搅),他的工作进度异常迅速,因为自己向来习惯独立完成事情。
  「走吧,下班囉。」
  「真的要去吃烧烤?」
  「当然囉,记得邀请你的女朋友喔。」
  于是琼斯在被强迫的情形下,搬出脑袋里,前几天记下来的手机号码,用办公室的电话打给艾琳。
  回家接送母亲,三人一同到了餐厅后,他们发现艾琳已经一个人坐在预定好的位置上等待他们。然而琼斯对这天晚上的印象并没有太过深刻,他只记得这是自己第一次喝酒,然后久违地跟母亲说了一些话,却已经没忘记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他也不太愿意去回想。酒精的效果对琼斯意外强烈,在此刻带来了莫大的帮助,隔天早晨,母亲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跟他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