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丹
  宝宁心上一喜,赶紧迎上去:“明姨娘,您来了。”
  裴原视线也看过去。
  一个很利落的妇人站在门口,青色长裙,发髻也是一丝不苟的,丹凤眼上挑,透着精明。但看面相和润,不似坏心眼的人。
  明氏冲着裴原行了一礼,问安后,瞧向他的腿,但视线一扫便过去了,笑道:“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你们团聚了,但宝宁难得回来一次,我想念,还是来看一眼。现在看到了,我心安了,便不多留了,礼节不周之处,还请四皇子勿怪。”
  她好像真是打算看一眼就走的,说完,微笑看向裴原,等他的答复。
  宝宁一愣:“才来的,怎么就要走。”
  她上前挽留,撒娇央求的样子:“多待一会吧,喝喝茶再走,四皇子也很高兴您留下的。”
  许氏不明所以,她小心翼翼看了裴原一眼,见他面色没有不悦,放下心,也跟着道:“对,留下来待会,一起说说话。”
  许氏美丽,性情柔淑,但出身普通,她在这大宅院里生活了十多年,见过地位最高的人就是丈夫荣国公,裴原是许氏以前做梦也想不到会接触的人。
  虽然裴原现在不似以前位高权重,又是女儿的夫君,但在许氏眼里,他还是高不可攀的,只是坐在那就会让她觉得拘束。
  许氏最怕的就是宝宁过不好,所以在裴原面前字斟句酌,担心哪句惹得他不悦,给宝宁添麻烦。
  裴原比了个请的手势:“请坐。”
  宝宁和许氏都松了口气。明姨娘道了谢,坐下。再没人开口,屋里一时安静得过分。
  许氏左右望望,见宝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明姨娘只顾低头喝茶,心中猜测着,他们许是有事要谈,又不好意思让她回避。
  她是了解宝宁的,宝宁今日种种举动,都有些反常,而明姨娘这人极为聪慧,按她的性子,绝不会像今日一样,这么鲁莽地登门。
  许氏越琢磨越觉得,好像真有点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她试探道:“我刚想起,早上厨房新做了小点心,现还在锅里,我去取来。”
  宝宁就等着这个机会,先将许氏支开,她忙点头道:“姨娘,我还想喝你煮的糖水,熬一些来好不好?”
  许氏更坚定了心中猜测,笑着点点头,出门了,顺便将屋里两个伺候的小丫鬟也带了出去。
  宝宁侧身抓着明氏的手,语气隐隐期待:“姨娘,您看出些什么了,是吗?”
  明氏道:“宝宁,我不是喜欢拐弯抹角的人,既然来了,我就与你说实话。四皇子是中了毒,是吗?”
  她一语道破,裴原眼珠动了动,终于看向她。神色变得认真了些。
  宝宁颔首:“对的。”她手心都是汗,“姨娘,您给我的书里,我见过这毒,有方子的,是不是?”
  明氏道:“但那书还写着,至今无人生还。”
  宝宁的心一下沉了下去。
  “四皇子,请伸手。”
  明氏手心向上,裴原顿了下,将右手手腕放在她手上。明氏将袖子往上褪,宝宁赫然一惊,她瞧见,裴原手腕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颗血红色的小点,黄豆般大,内里掺杂着黑丝,像是蛛网一般绵延错节,细瞧极为可怖。
  明氏面容严肃:“这毒叫赤丹,药力绵长,寄于毒蛇和毒鼠体内,一般情况下,被咬的人十二个时辰内就会死,除非割肉放血,再将毒素封在体内某个部位,可侥幸活命。但若第二次中毒,就封不住了。若我没猜错的话,四皇子前不久,刚中了第二次毒。”
  “赤丹的绵长在于,被封的毒素会缓慢传遍体内,且有标记显现在人的手腕上,最开始是一粒小点,然后渐渐变大,蔓延到整条胳膊,而后是躯干,全身,人会越来越无力、疼痛,最后整个身体都变成红色,并布满黑色蛛网,死去。”
  “我来找你,就是因为那会在四皇子的手腕上,见到了那粒红点。”
  宝宁的面色渐白,直愣愣盯着明氏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姨娘,是有解药方子的,对不对?”
  明氏叹气,缓缓摇头:“那方子已经毁了,除了制毒的人手中有,世上没有解药。”
  宝宁艰涩地咽了口唾沫,回身去抓裴原的手,她指甲在那粒红点上抠抠挖挖,丝毫不见褪色的样子。
  宝宁想不明白怎么就这样了,她来时高高兴兴,是想帮裴原治腿的,但怎么一转眼,就被判了死刑了?
  宝宁觉得迷迷糊糊的,鼻子也发酸,她抬头去看裴原的神情,他还是那副板着脸的样子,眉头皱起,拇指去擦她的眼角:“哭什么,别哭。”
  宝宁摸摸脸颊,湿的,这才知道自己竟哭了,她越想越觉得难受,坐在那捧着裴原的手,眼泪掉得噼里啪啦。
  “得了。”裴原掌心蹭蹭她的脸,哑声逗她,“哭早了,现在还没死呢,你那眼泪先攒攒,到时候哭场痛快的,人家都以为我娶了个贤惠爱我的妻子,我死也死得体面不是。”
  “你说什么呢……”宝宁气的推他一把,又想到他身体渐弱,说不定命不久矣,推完又后悔,过去拉他。
  这样的结果,裴原也想过,算是半个意料之中。他也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但宝宁在这,他不能做出崩溃或出格的举动,若不然,宝宁已经情绪失控,就更没有可以依靠和安慰她的人了。
  说实话,看着宝宁,他心里还是有些愉悦的心情在的,这么多年,难得有人肯为他哭一场,死后有人惦念,也算无憾了。
  明姨娘面色发难,似是极为纠结,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宝宁,你别哭,事情没那么糟,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宝宁回头,泪眼朦胧,面上泛出喜色:“什么办法?”
  明氏犹疑道:“两个办法。第一个是,原先,我听我父亲说过,金丝水蛭可解毒。那东西可以吸毒血,吸饱了,便死了,且金丝水蛭的唾液本就是清毒良药,应是有用的。”
  宝宁眼前一亮,还未开口,又听明氏道:“但福祸相依,水蛭解毒本就不可完全,它体内还含有另一种毒素,进入血液中,阴雨天关节骨骼疼痛,生不如死。”
  宝宁迟疑着问:“……另一种呢?”
  明氏抿唇:“就只能换血了。把毒血都换掉,就能活。”
  话是这么讲,但是哪里去找可以换血的人呢。只有第一种办法是可行的。
  宝宁看向裴原,有些紧张。她不知裴原怎么想的,死去也是痛苦的,活着也是痛苦的,若是换成她经受这些,该有多绝望。
  命运对裴原似乎太不公了些。
  明氏叹气道:“宝宁,姨娘学艺不精,只能帮到你这些,你们商量着,姨娘先回去了。”
  说完,她起身走了。
  宝宁道了谢,送她走了几步,心里沉沉,转身回去找裴原。
  他转着轮椅调了个方向,到窗边,正仰头看着外头的云。
  宝宁站在他身旁,陪着他看了会,低声问:“好看吗?”
  裴原“嗯”了声,偏头看她,不知怎么,忽然笑了:“出了那事之后,我一直以为,作为废人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差别,但现在,我又不那么想了。”
  宝宁问:“为什么?”
  裴原道:“我活着,你是有丈夫的人,我死了,你就成小寡妇了。”
  宝宁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她应该是想笑的,但又笑不出来,只觉沉重,眼睛又酸,她抬手去抹泪,哽咽道:“裴原,我真没觉得你丢人,或者是累赘,我们是家人的。你就好好的吧,我们以后做个伴,你若是疼,我帮你揉揉,等你好了,咱们一起去夜市里看花灯。”
  裴原看了她半晌,点头,低低应了一声。
  ……
  宝宁在府里待了小半天,陶氏一直未来找过她,不去请安,她乐得自在,陪着许氏和季蕴吃了饭,说了会话,约莫傍晚的时候,两人要走。
  因着许氏在旁边,季蕴不敢放肆,即便对裴原是不满的,也只能憋着,除了面对宝宁,少有笑容。
  京郊太远,即便不舍,待了半日也该回去了。许氏和季蕴送她们。
  马车停在门口,许氏拉着宝宁的手,眼睛红红的。
  白日的事,她猜出了些什么,知道宝宁和裴原现在境遇不很好,但两个孩子不和她直说,她也没办法。
  许氏道:“宝宁,姨娘没什么本事,帮不了你别的,就一个道理,伴着姨娘走了半生,现在送给你。”
  宝宁仰起脸,许氏慈爱笑笑,摸她的脸颊,声音温和:“世上很多事,福祸总是相依的,得到一些,就会失去一些。有时候你觉得难熬,千万别放弃,再撑一撑,心善的人会有福报的,熬过那道坎儿,未来有好运等着你们。”
  宝宁鼻头一酸。
  许氏道:“你们走吧,天黑了该不好走了。”她催促着,宝宁和裴原登上车,回头招招手,马车便走了。
  一路上,宝宁都闷闷的,裴原看在眼里,没说话。
  眼看着要出城门了,裴原忽然开口:“想不想经常回来看看?”
  宝宁点点头。
  裴原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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