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话 那个人(3)
  那个人,原名寇旻,是道家寇氏的开创者,全盛时期曾被立为国师,权倾一时,但该国覆灭之后他与门徒便深居简出、鲜少插手人事,因此后世谈起道者时总是自然而然地被忽略,其实在道界、妖界、冥世乃至天上赫赫有名。
  当然造就他们名气歷久不衰的除了傲视天下的实力,还有一个殊异他人的原因——一般道家将血脉开枝散叶多为传承术法、典籍,寇氏传宗接代的目的却是等待寇旻轮回,而今世恰好遇上他转生之时,名为寇言欢。
  段承霖来到指示地点后不禁怀疑起资料的正确性,他以为所谓世外高人住的地方就算不是桃源仙境,好歹也该山明水秀,可眼前这个用各种废弃傢俱、破铜烂铁、碎瓦残壁堆起来的垃圾山,实在令人难以相信能够做为一个栖身之所。
  不过行前孟婆曾再三提醒,对方擅长幻术,千万不要轻易被眼见所迷惑,难道这也是幻术的一环?
  段承霖带着困惑左右飘荡,努力找寻可以住人的空隙,如此来回绕上两圈,发现整片土地被堆得非常严实,虽然他不想拥有被海量垃圾淹没这种不甚愉快的经验,此时也不得不慎重考虑衝进去寻人的可能性。
  突然,应该只有他一隻鬼在的地方传出一个老迈的声音。
  「哎唷……有谁在吗……?」
  察觉说话声,段承霖抬起头朝四周望了望,却没有看到半点别的影子,就在他想可能是听错时,声音又响了起来。
  「哎唷喂呀……可恶的臭老太婆……竟然敢这样对老身……回去肯定找她算帐……真是……」
  一连串的咒骂让段承霖肯定不是错觉,他按声找去,最后在掩埋场的老旧看守亭里发现发话者——一隻殻着地、腹朝天的乌龟,牠奋力踢动肥短的四肢,似乎是想靠自己的力量翻回来,试了多次发现一点成果也没有,便转动圆凸的眼珠子查看是否有谁可以帮忙,当牠视线一对上段承霖的,立刻激动地摇晃身体,嘴巴一开一闔。
  「欸、小子!过来帮忙一下!」
  刚才的老迈声音从乌龟嘴里传出来让段承霖愣住,他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又一次被刷新,而对方似乎不满他没有任何动作,开口抱怨。
  「小子,还杵在那儿干啥?你爹娘没教过你看到老人家有难要帮忙吗?」
  「呃……你、你看得见我?」
  比起会说人话,对方能看到没有实体的魂令段承霖更错愕,没想到乌龟居然翻了翻白眼。
  「废话,看不到还能叫你吗?」
  「所以你知道我是……」
  「哎呀,知道、知道,少囉嗦啦,快快、赶紧扶老身起来!」
  乌龟根本不打算给人解释,敷衍了两句就催促身旁的小伙子搀牠一把,段承霖只好依言出援手,本以为会因为鬼碰不到阳间物而失败,未料竟相当顺利地将一颗篮球大的龟殻翻正,乌龟四脚甫踏地便唰地被一缕白烟包围,几秒后化为一名半个成人高、拿着拐杖的长鬍子老人。
  「哎唷哎唷……老身这把老骨头吶……实在禁不起这种折腾……」
  老人一边发牢骚一边活动筋骨,腰转了两圈才瞥向因目睹他由乌龟变成人而吓傻的段承霖,然后举起拐杖在小伙子眼前挥了挥,下驱逐令。
  「喂,小子,谢谢你啊,可以滚了。」
  「……滚?您这是……在赶我走?」
  从震惊里回神的段承霖有些跟不上对方的思绪。
  「不然是留你吗?小子,你该庆幸自己今天救了老身,换做平时,光你身上那浓厚的冥土臭味肯定打到你爹娘都认不出来!」
  「呃……老先生,不好意思,我们今天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我哪里得罪您了吗?」
  「得罪是没有,但这里不欢迎冥世鬼,所以趁老身尚未改变主意,你这路过的赶紧走吧!去去去!」
  话落,老人一脸嫌恶、赶小狗似地挥挥手,段承霖纵然觉得对方莫名其妙,可一心只想快点寻得寇言欢,因此也没打算继续耗下去,刚转身,他忽然想到或许能碰个运气,遂又回头。
  「小子,还有什么事?」
  「老先生,请教一下,您住这里吗?」
  「是又如何?」
  「那么您知道这里有一位名叫寇言欢的人吗?」
  「什么?你们还敢来找少爷啊?」
  「少爷?您认识他?」
  「不不不,老身不知道!」
  老人的第一反应令段承霖双眼亮了起来,前者惊觉自己说溜了嘴,慌忙撇过头,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态度反倒坐实双方相熟这件事,他拉住老人的手,提出要求。
  「我有急事,请您带我去找寇先生!」
  「说了老身不认识,你小子是哪个字听不懂?」
  「您一定认识!看在我救了您的份上,拜託,带我去找他!」
  「要是知道你这小子是来找少爷的,老身寧愿晒成乌龟乾也不会要你救!」
  老人甩开段承霖的手,断然拒绝,脸上的皱纹因翻腾的情绪而抖动,好不容易有了线索,段承霖不愿就此放弃,他后退两步,向老人弯下腰,行了九十度的礼。
  「我今天必须找到寇先生,请您帮忙,不然文判官就要魂飞魄散了!」
  「哼!咱们和冥世势不两立,就算你跪下来也……等等,你说谁要魂飞魄散?文判官?」
  老人抬起下巴、用鼻孔呼气,摆出架子想彻底断了小伙子找人的念头,却在听到段承霖说出某个名字之后话锋顿时一转。
  「小子,你说的是在阿狐身边那个吗?」
  「阿狐?」
  「阿狐就……当那什么官来着……啊、对,城隍,你讲的文判官是城隍旁边、叫文饰非那个?」
  「呃、对……」
  对方反覆不定的态度让段承霖有些无所适从,不过隐约感觉到事情有了转机。
  老人捋着自己的鬍子沉吟许久,然后嘖了一声。
  「文小子是怎么把自己搞成那么惨的?」
  「说、说来话长……」
  段承霖重点式地将前因后果叙述一遍,老人的脸色也随之越来越难看,最终重重叹上一口气。
  「既然是为了文小子的事来,老身就勉为其难通融一次。」
  语毕,老人迈步绕起看守亭并举起拐杖在亭子四角各敲一下,等走完一圈,一条两侧开满月下美人的路赫然出现,绵延至垃圾山里。
  「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千万不能回头,老身只能做到这样,少爷见不见你得看他的心情,去吧。」
  老人开了路随即变回乌龟,把头尾和四肢都缩回龟殻里不再搭理人,段承霖感激地再三道了谢,才转身飘向周围景色格格不入的黄土道,让月下美人浓厚的香气引领着他前进。
  一阵子后,花香逐渐清淡,四周也慢慢笼罩上一层浓雾,他身在看不见前路的白茫里应该心慌,却莫名盈满一种熟悉与安心,并发觉自己移动的方式不再是浮在半空中轻轻飘着,而是踩上了实地。
  「寇先生——寇言欢先生——?你在吗——?寇先生——」
  段承霖有些不习惯地挪动双腿、缓慢踏出脚步,在地上印出两排久违的足跡,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去,只是朝着直觉的方向、边喊着寇言欢的名字,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喉咙乾了、脚累了,才停下来。
  然后,止步的瞬间,一个令人想念的稚嫩声音自耳侧响起。
  把拔!
  听到呼唤,段承霖猛然回头,却见一隻葱白的手掌横在面前,挥了挥。
  「你在发什么呆?」
  纤纤柔荑撤回,其主人不明就里,段承霖僵硬地转动头部,怔怔望向提问者。
  「……馥……萱……馥萱?你怎么在这里……不对……你……你看得到我?」
  「……哥,你在说什么傻话,我当然看得到你!」
  段承霖没头没尾的提问,让段馥萱觉得有些好笑。
  「而且这是我们家,我在这里有问题吗?」
  「没、没有……不、不不不……不对……我……我刚刚……不是还……」
  无预警见到家人的段承霖皱起眉,缓缓挪动眼珠,环视房子里再熟悉不过的格局、傢俱、乃至小摆饰,觉得有些混乱。
  几分鐘前明明还在雾里找寇言欢的,怎么才一回头就跳了个地点?
  「哥,你还没睡醒啊?」
  段馥萱看着兄长不知所措的模样,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白润的两颊嵌上两个浅浅的酒涡,接着看向他们之间的位置。
  「慕慕,把拔好呆喔,对不对?」
  「对呀,好呆喔!」
  被点名的小女孩绽开灿烂的笑容,附和女人的话,听到那带着奶音的笑声,段承霖像被电到般、身子板颤了一下,跟着把视线落在小女孩身上。
  「慕慕……?慕慕?你、你……什么时候……你、你没事吗?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段承霖一见是日思夜念的女儿,激动地扳过她小小的身体左右翻转、从上到下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认毫发无伤之后一把拥入怀里,哽咽。
  「太好了……你没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回来就好……」
  带点鬍渣的颊侧贴蹭着小女孩细幼的脸蛋,沁入鼻间的奶香味让段承霖悬掛好一段日子的心总算安了下来,虽然不知道女儿是怎么回家的,但那一点都不重要,只要人平安,就好。
  而被紧紧抱住的慕慕看看爸爸、又看看姑姑,小脸上交杂着惊讶和疑惑。
  「哥、哥!你是怎么了?吓到慕慕了啦!」
  段馥萱伸手摸了摸姪女的头安抚,然后拍拍兄长的肩,提醒他这样子小朋友会害怕,段承霖顿了会,有点不捨地放开女儿、坐直,抬手抹去沁出眼角的泪。
  「抱歉……因为慕慕好不容易歷劫归来,我太高兴了……」
  「歷劫?哥,你在说什么?慕慕人好好的,哪有歷什么劫?」
  「就是那个连续杀童案啊,慕慕去校外教学的时候不是被杀童案的兇手绑架?你忘了吗?」
  「兇手?绑架?」
  段馥萱提高音调质疑,眼睁睁大,像是在看什么怪物一样盯着兄长,良久,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什么嘛……搞了半天,是哥你做恶梦了啊……」
  「恶梦?」
  「没错,恶梦,这次的校外教学,我们明明就快快乐乐的出门、平平安安的回家,是不是呀,慕慕?」
  「对呀!」
  这次,小女孩佐以用力地点头来证明自己的话的真实性。
  「好啦,赶快把早餐吃一吃,说好今天要带慕慕去游乐园玩的,再晚就会人挤人囉!」
  段馥萱笑着叹了一口气,端起自己和姪女空了的盘子往厨房走,同时催促兄长加快动作,段
  承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正坐在餐桌前,面前还摆了一盘色香味俱全的佳餚,他盯着丰盛的早餐喃喃自语。
  「游乐园吗……?」
  「是啊,不要跟我说你睡忘了,慕慕期待很久了!」
  「游乐园啊……」
  段承霖瞥了一眼日历,八月二十二日,的确是和女儿约好要一起去玩的那一天,所以……这三年经歷的,包括他溺水成为植物人、遇上吴伯、文武判官、小琳、慕慕被绑架、他为了救慕慕亲手放掉活回去的希望、慈缘上人……所有事,都只是……一场恶梦吗?
  他手持叉子,机械式地叉起一块培根送进嘴里,两排牙齿咬着酥脆的肉品,一下、两下、粗韧的纤维跟着思考的时间越长,也被嚼得越细碎,却不觉得有在舌头上留下任何味道。
  「把拔,你做恶梦了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稚嫩的声音将他从自己的思绪里拉回,段承霖看向为了要跟他一样高而爬上椅子站着的女儿,微笑。
  「对啊,不过把拔没事,慕慕不用担心。」
  「老师说,只要这样子恶梦就会跑走,圆圆每次做恶梦,老师都会这样做!」
  说完,小女孩把上半身凑近,伸出胖短的双臂圈住段承霖的头,接着软馥的唇在他额心印下一吻、再把脸颊靠上去,喃唸着。
  「把拔乖,恶梦已经跑走了,你不用怕了喔!」
  段承霖接受女儿从幼稚园老师身上学来的驱赶恶梦的仪式,好不容易逼回的泪再一次泛出眼眶,他放下叉子抱住慕慕。
  「对,把拔不会做恶梦了,所以把拔不怕……」
  段承霖想,还好,他醒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