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蜻蜓点水
  她似乎搞砸了。
  说起来她时常这样,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把事情搞得乱七八糟,无法回復,就像哥哥脸上的伤疤。
  这天下午琼跟着神田的步伐,一边试图叫住对方,一边和神田一起再次进入一楼大厅。
  「所长说他在休息!」琼这么喊道,但她其实毫无立场去阻止。
  电梯缓缓往上,一旁的神田在惊骇后转为怒不可遏,瀏海下的细长双眼瞪过来,然后说:「琼,这件事很严重,如果他的报告属实,上面的日期又他妈的确是在近期,我们的计画都会被打乱!」
  「但如果他真的喝酒喝到酒精中毒,不是应该先问问他发生什么事,喂,就连你都不知道的话,那就代表很严重——」琼在电梯门打开时,跟随神田一起踏上了三楼住宅区的走廊。
  爱葛妮丝曾说过这里是他们的住处,但除了这层楼以外,其他地方更像类似旅馆的宿舍,淋浴间、厨房样样俱全,提供需要彻夜进行观测的研究员休息之处。
  琼没来过这里,但她没时间去细看。
  「他要去月球。」
  神田猛地停下脚步,扭头喊道:「唯独这件事不能出任何差错!太空署在阿波罗计画后就因为巨大花费而全面暂停登月计划,现在逼得他们要重啟就必须万事俱备!他的身体素质要是有那么一点问题不行,我们这几年下来的工作也会白费!白费,琼,会毫无意义!」
  她从未见过对方激动的模样,这让琼感觉到一阵噁心——尤其是在听完那两人如此深情且坚决的说词后。
  琼皱起眉头,内心有股厌恶感满溢而出:「在有没有意义之前!要是他死掉的话就什么事也做不了好吗!」
  「你不知道严重性。」
  「严重。多严重?我只知道酒精中毒会死人,不去月球谁会死?」
  他们来到房间门口,神田正准备打开门,但眼神死瞪过来,像是叫琼赶紧离开。
  她挣扎了许久,直到所有任性的理由都被理性思考覆盖过去。于是琼也直瞪回去。这週是期末考週,她晚点还得回到大学上课跟考试。所以琼吞了口口水,退让了下来。
  琼在与神田分别,然后将文件交给爱葛妮丝时,她不安地说出刚刚的事情,并且也向对方道了歉,而爱葛妮丝起身给了她拥抱,承诺她能处理。
  琼没办法专心在课业上,尤其是得知接下来的期末口试必定要错开前往研究所的时间,这将导致她会有好几天的时间见不到其他人。
  她有接到电话,是爱葛妮丝打来家里,她说莱尼一切安好,身体也很健康,请自己不要担心。
  虽然心烦意乱的事情的确少了一件。不过她还是得搞定校刊社团的事情。就在琼打算在学校找到欧佳时,才从其他人口中听到欧佳似乎也像自己一样,找到一份兼职,所以并不常来学校。
  ——「波里斯同学,你最近还好吗?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当和教授做毕业前的面谈时,有好几个人都问了类似的问题,那些平时漠不关心的人,或许一到了这样的季节都会变了个人。
  她实在无法给出一个完整的答案,比起担忧未来,她更担心其他人。
  有时在恍惚间,她想到自己曾在午餐时间跟其他同事提过她曾经来到图书馆,查询关于「谬尼摩西尼」到底是什么,她将「来神庙的寻求者会祈求谬尼摩西尼,让他不要忘记曾做过的梦」这件事说出来。
  但同事们的反应却让琼愣住了,因为每个人都错愕地说「原来是这样啊」、「以前都不知道」,顿时吐槽声四起。同事们告诉她,根本没有人在乎谬尼摩西尼到底是什么,他们在这里所寻求的也不是记忆,而是真实存在的实体。
  月球上存在着的那个,到底要怎么缓解现在的状况?
  琼皱起眉头,她现在只要想到神田就会焦躁不安,研究所的所有事情都是莱尼与爱葛妮丝在处理,但更多时候是全集中于莱尼身上,无论交涉、协助甚至是晚宴,而她所能做的只有纪录。
  拿着笔与纸,不是摄影机,也不是录影机,写下曾经存在过的一切。
  ——「小琼,琼,要不要吃点东西?」
  为了不走夜路回家,琼终究还是要在家里唸书时承受阿姨的喋喋不休。她感觉自己已经有许久没见过阿姨,因为在研究所工作的原因,所以她时常回家倒头就睡,隔天又马上去上班。
  阿姨似乎比记忆中又更老了些,肥胖的身躯依旧,但双颊的肉垮了下来,当阿姨坐到桌子旁使用缝纫机修补衣服时,琼仍旧没有回应。
  「听说苏联发射的人造卫星上面有导弹……」阿姨说话时,琼听见坐在窗边的哥哥发出笑声,但通常阿姨完全不会在意,就算她和哥哥完全不给予回应,她也能慷慨激昂地将所有不存在的威胁通通一吐为快。
  缝纫机的声音,说话声,还有书本上的字句,以及脑袋纷乱的思绪让琼停下思考。
  「琼,你毕业后还是要继续在那个奇怪的地方工作吗?」阿姨突然问道。
  「对。」琼眨了眨眼。
  「琼啊,我已经在努力还清之前的债务,所以你⋯⋯」
  琼吞了口口水,她打断对方:「我是自愿去的。」
  她好像可以感觉到哥哥的视线,这听起来很可笑,因为哥哥很可能根本没看向这里,不过琼不想确认。
  阿姨从缝纫机旁起身,然后又问了一次琼要不要吃东西。
  她握紧笔,小声说她可以自己去做,于是便起身离开座位。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要一走了之。
  当解决完最后一科期末口试时,琼决定回研究所一趟。她用有些发软的脚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离开学校。刚刚教授说毕业典礼就快到了,班上同学有好几个人已经被大企业录用,未来将一片光明。
  琼在街道上快速行走,她越走越快,经过那些摊贩,漫无目的的人群,她不知道自己在烦躁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感觉压力这么大,但是,她唯一能肯定的是,她不喜欢——
  琼抬起头,她好像看见了一个人影,就在街角的报摊旁。她顿了下,然后改变方向前进。
  莱尼站在那里,但不是在做任何其他事,就只是站着,垮着上半身,眼神扫过路过的人群。
  「波里斯小姐?」对方很快便察觉到自己,于是伸出手打招呼:「嗨。」
  琼感觉到心脏一瞬间抽紧,她几乎是有些跌跌撞撞地来到对方身边,然后迅速地为翻找了他的报告这件事道歉。
  莱尼微笑着说不需要道歉,然后开口:「我听爱葛妮丝说你快毕业了,现在情况还好吗?」
  琼点点头。她感觉口腔中充满了某些她无法形容的感受。有点令人作呕,有点噁心。
  「我替神田向你道歉。」下一秒,莱尼轻声地说。
  琼愣了一下,她说:「为、为什么?」
  「他那天似乎对你很不礼貌,但他平时不是这样的,请别对他生气。」莱尼轻轻地说:「他很紧张,无法被别人记起来的感受,就跟记得所有事情的感觉一样会令人爆炸。」
  琼想要说点什么,但她不确定自己的立场是否能够询问这些私人问题,就连所谓的「为了写神田的自传而进行的採访报导」,这两姐弟也丝毫没有要谈论自身的打算。
  「是因为这样⋯⋯你才酒精中毒吗?」
  所以她还是带着颤抖的嗓音提问。
  令人意外地,莱尼没有回避,而是转过身在报摊买了份报纸,琼发现那是份地方小报,上面充斥着难以信服的偽科学,像是麦田圈以及外星人,报纸上的头条是一张卫星照片,写着「月球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夜晚,准备睡觉的时候,我会从忙碌的状态解脱,但记忆会更鲜明,」莱尼掏出钱,他静静地说着:「我会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但悲伤的事情总是会特别清楚,我受够我自己一直回忆某些事……就像那孩子死的时候,还有葬礼……我不想要每天都一直哭着入睡,所以我会喝点酒。有时是普通的啤酒,有时是威士忌。」
  琼感觉胃在紧缩,好像随着莱尼的话语,记忆飘回了很久以前,父亲摇摇晃晃的步伐,她缩在床上,等着那混合着酒疯的暴力消失。
  「一开始只是一瓶,后来我一个晚上可以喝掉六瓶,还直接吐到整个人差点从楼梯上摔下来。那时候是爱葛妮丝送我去医院的,不过我们都没有让神田知道。」莱尼说着就自嘲地笑了。
  琼不喜欢用这种方式去知道对方的过往,但她还是点点头,然后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某个任务刚结束吗?」
  莱尼点点头,即便琼更觉得对方只是单纯出来走走而已。于是,她在犹豫的瞬间脱口而出:
  「那要一起去打保龄球吗?」
  对方顿了几秒,然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在琼准备要开始后悔莫及时,莱尼说:「好。」
  ——琼不敢相信她刚刚到底做了什么,但总得来说她好像成功了,她真的带着对方来到她还没上大学时,会跟校队成员一起在比赛后来庆祝的小保龄球馆,现在这个时间没有太多学生,因此馆内有些冷清。
  琼感觉自己付钱的动作都在颤抖,她想起对方之前说没有人记得他曾经在洗沟后又后起直追的回忆。她有股衝动想要说那就又由她来记得。
  她和对方一起走到球道旁的座位区,莱尼似乎很擅长保龄球,他熟练地抓起保龄球,随着肌肉鼓胀,调整角度后,保龄球随着拋物线弹落至木製球道上,随后击打了所有的球瓶。全倒的奖励音效响起,而琼大力欢呼:
  「好耶!」
  对方朝自己微笑,然后将下一颗球递到琼的手上。
  保龄球很沉,她手中的这颗粗糙且老旧,灰色的球面抹上了脏污,看上去坑坑巴巴,就像——月球。
  琼皱起眉头,她将指头伸进孔洞中,接着弯腰,屏住呼吸,投掷而出——
  她感觉自己的技术生疏了,因为就在接近球瓶时,保龄球完美地洗沟。
  「哈哈哈,我有点久没打了⋯⋯」琼说,一边看向后方坐着的莱尼,对方也看着她,眼神却像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琼吞了口口水,她回到座位区,然后说:「肯恩先生。」
  「换我了吗?」莱尼准备起身。
  「不……」琼说:「你⋯⋯去到月球上,回收那个实验体『谬尼摩西尼』,真的那么重要吗,你们怎么能肯定这样一定就可以……解决,诅咒?」
  「我们的确不知道,但⋯⋯」莱尼说,他的捲发被灯光照射时,阴影会遮盖眼睛:
  「随着神田成长,而其他人再也记不住他这件事,是他的家代代相传下来的诅咒,在他之前,他的叔叔他的外祖父,都有类似的情况,他们会被遗忘,是再怎么样,相处再久,最终都无法被记起来,就彷彿从未来过人世。
  我跟你现在可以记住他,但未来能不能做到呢?
  所以神田的父母会移民来到美国,就是在想办法要解决这件事……可是有一天早上,他哭着来到我们家,那是……1967年时发生的事,神田哭到喘不过气,说他的父母在那一天不小心忘了帮他准备早餐,他说他明明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但还是难过到泣不成声,他问我,要是到时候,真的再也没有人能记住他该怎么办?」
  「我站在那然后看着他哭泣,但我除了记住这件事以外,毫无用处。」
  莱尼看过来,琼连忙想要道歉,但随即莱尼却露出了温暖的微笑,然后说:「上月球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我知道我没有立场可以说这些,但即便如此,我希望……」琼想到哥哥,她吞了口口水:
  「我希望你,不要为家人付出所有后,才发现那对你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
  「谢谢你,波里斯小姐。」莱尼瞇起眼睛,而他们相互对看,琼屏住呼吸。
  她突然脑袋一片空白,她感觉要是再衝动就会做出某些不可挽回的事情,她准备张开嘴,说些什么——
  但琼向前倾,她伸出手扶住莱尼的肩膀并凑近,在确认对方并没有想推开的意思后,琼亲吻了莱尼的嘴唇。那只是非常快速的一个吻,跟她高中时在体育馆后方撞见同学们的各种情形相比,简直是蜻蜓点水。
  她后退,在热血快把脑袋给衝到爆裂时,琼说:「听着,你值得更好的——」
  保龄球馆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但周边的客人却好像没被剧烈的声响吓到一样,她听见气喘吁吁的声音,还有明显不耐烦的脚步声。
  琼连忙站起身,她看见神田走了过来。
  「事情不好了。」神田的眼神兇狠地令人不安:
  「人造卫星拍到月面上,谬尼摩西尼的副產物,谁知道那是什么鬼,在蔓延,预定的降落地点也行不通了——」
  他提高音量,在走进越来越多客人的保龄球馆中,神田就像是不存在的某种幻想,就连他那七零八落的喊声,都显得莫名可笑:
  「莱尼!他们说要延期,他妈的延期!你有听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