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许 第29节
  梁徽翻下一张:岑公少仲,幼寄柳巷,母逝,沦末娼杂伶,后冀北军过,逃入军中,诱身伏敌,性韧不屈,立功拜将,位极人臣。
  再下一张:阮氏宪明,鲜卑仆奴,押扣城门示众月余,后没宫掖,性敏聪慧,得皇太孙擢启枢密副使,开尚宫教化、平元武之乱。
  下下张:南越少将隋世光…
  梁徽沉默一会儿,移开眼,问:“你想说什么?”
  祝知宜并不怕他生气,直接要走到他面前,正视他:“臣有没有说过,臣一直都很敬佩皇上。”
  “?”梁徽措手不及,皱起眉,不易察觉的耳根处忽而泛开些红,祝知宜夸人的时候过于坦荡,眼神过于真诚,光明磊落得叫人生臊,他故作淡定问,“是么?”又嗤笑一声,“有什么可值得敬佩的。”活成那副样子,狗都不如。
  祝知宜不在乎他这种自嘲的态度,目光铮铮:“弱者自怜,强者自救。皇上与我都年少缝厄,时运不济,但臣终日自怜自哀,皇上自强自救,这还不值得敬佩么?”
  梁徽看了他一会儿,淡淡笑了:“你是特地来哄我的?”
  第46章 天地不仁,欺少年穷
  祝知宜摇头,认真道:“不是哄,是臣肺腑之言。”
  梁徽自嘲勾了勾嘴角,他这种人不自救,谁会来救他呢?
  祝知宜尚有个如姐如母的长公主,有戍守边疆的师兄,他始终是伶仃一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梁徽从来不敢妄求什么,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街边的流浪狗,谁随手扔来一块不要的骨头他便能记很久。
  他抬起头看祝知宜,这个扔骨头的人真的就只是随手一扔罢了。
  祝知宜觉得他并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或是听进去了也不准备相信,正色道:“皇上不信么?在我心里,皇上和少仲、宪明、隋世光是一样的,天地不仁,欺少年穷,设身处地,无论换谁在那个位置,都不会比你做得更好了,包括臣。”
  梁徽身体僵了一瞬,祝知宜无察,还在那儿剖心剖肺推心置腹:“皇上知道吗?臣以前也一直觉得,过去种种,是臣的错。”
  祝氏灭门,血亲问斩,唯得他独活,所以他罪孽深重背负血海深仇,无论如何都不应放过自己,“可是夏露那天皇上告诉臣,往者不谏,玉汝于成,臣就一直记着,也一直信着。”
  梁徽呼吸渐微有些沉,祝知宜目光铮铮不让:“那些不是皇上的错,也不是臣的错,至少……不完全是。”
  “就算真的是,皇上也一定能拨乱反正,就像岑公隋将他们一样。生于污浊亦可还自身清明!还世道清明!还天地清明!”
  梁徽心头微震,祝知宜清明湛亮的目光就这么直直照在他的心口上,照得他心弦大跳,照得他心头发热,照得他想说不相信都说不出口。
  他丑陋难堪的过去,他卑如蝼蚁的身份,在祝知宜眼里只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天地不仁,欺少年穷”,他的年少无为、苟且偷生,祝知宜也说那都不是他的错。旁人都看不起他、侮他、笑他,祝知宜却把他比作岑公隋将这样惊天动地千古流芳的人物…
  梁徽绷起脸,轻咳一声,低声道:“说这些干什么?”
  祝知宜仍未察觉他越发红的耳根,偏还要认真说:“怕你不知道。”又垂眸道,“说给你听,也说给我听。”
  “嗯?”梁徽不解。
  许多话祝知宜不知道如何说,只能含蓄道:“皇上稳稳地站在高处,臣才能紧紧跟在皇上身后。”
  某种程度来说,梁徽在祝知宜心里逐渐成为一种希望和支撑的象征,现实中的、精神上的,当初在祝知宜心如死灰一蹶不振时是梁徽带来合作的转机,所以他格外珍惜这个合作的机会,也不在乎旁人说的付出多少、成本高低、是否公平。
  在祝知宜以为这辈子都仕途无望时是梁徽不拘一格顶着巨大压力风险力排众议,生生为他砸了一道天窗。
  在很多个祝知宜觉得很难、身陷图圄、四面楚歌的时刻,都会想起梁徽,梁徽其实一直都站在那里,越深入了解越能体会到他的隐忍坚韧和内心强大。
  梁徽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苦最难的人,梁徽都可以,梁徽都坚定,梁徽都对自己那么狠,那祝知宜也可以,祝知宜也不放弃。
  梁徽抿起唇,沉默片刻,郑重说:“好,那你要紧紧地跟在我身边。”
  祝知宜淡淡一笑,说“臣遵旨”,没有察觉对方说的是身边,而非身后。
  梁徽指指桌上:“谢谢你的点心,器具之事我已经叫人查了,太后太妃勾结饮天监,联手贝王,证据还要些时日,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祝知宜道:“若是皇上不介意,此事可否交与臣亲手办理?”
  他平生最恨被诬蔑,若是他连自己清名都保不住,拿什么为祖父和三百同门平反正名。
  梁徽不意外,应允他:“好。”
  祝知宜盖上空的点心盒子:“那皇上好好休息,饭也要好好吃,臣先走了。”
  “祝知宜——”梁徽一把圈着他的手腕,往回拽了下,没让人走。
  祝知宜回头看他:“?”
  梁徽直直望着他,淡声问:“月中你是不是来找我了?”
  祝知宜一怔,心底有什么很缓地沉了下去,轻轻抽出自己的手,淡声道:“是。”
  梁徽探究的视线在他脸上停了片刻,目光真挚,轻声解释:“我召他——不是侍寝。”
  “?”祝知宜移开视线,“……哦。”
  梁徽压下唇角,把起居言侍的折子递给他,挑起眉反将一军:“朕可是忙着帮君后善后。”
  “?”祝知宜打开那折子一看,竟是言官参他不守宫德,说他和长公主的世侄交往过近,言行无束。
  祝知宜皱眉:“一派胡言!”公主世侄是他旧交,那日他不过在岁松园设宴,还有几个旁的南部世家公子在的,为的也不过是多询问些南疆近况,许多事梁徽在朝堂不好明说,他私下里打听便方便许多。
  梁徽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神情不明,祝知宜微退了半步,梁徽微微低身,俯腰,为他整理衣领,但冷着脸,像温柔安慰又像是恐吓威胁:“是,一派胡言。”
  “但也人言可畏。”
  祝知宜:“……”
  “我知道你想说清者自清,但刚刚出了前日那一摆,他们便是看准了现下是多事之秋,要多按几条罪名在你身上才好,到时候我再怎么护着你都不得不罚。”
  他离得太近,祝知宜觉得面热,梁徽仿若无察,又为他整理发鬓、帽冠,祝知宜许是头一回干越宫这些偷鸡摸狗的事,装束都乱了,帽子也戴不正,梁徽手上动作温柔,目光却锐利一寸寸扫过他脸庞:“这折子原是要送去太后那儿的,我不一定每一次都能截得下来。”
  祝知宜心跳得有些快,但仍是皱着眉,抿嘴较劲道:“臣身正不怕影子斜。”
  梁徽手一顿,颇无奈地低笑了声:“是,是他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下回宴请他们时请帖清规可否也送我一份,我看这般谁还敢多言。”
  祝知宜:“……亦无不可。”
  梁徽最后为他正了帽冠:“辛苦清规了。”
  祝知宜:“……臣分内之事。”
  祝知宜被关在宫祠,上门之客却不少。
  长公主提了好些佳肴珍品来探他:“这么个破地方也就你待得住。”
  祝知宜笑笑:“清静无人扰,挺好的。”
  “哼,”长公主冷笑一声,“你再不解禁,三司九库的人可就全都改姓沈了。”
  “是么?”祝知宜并不担心,“三司九库不一直都姓梁么?”
  “啧。你倒是向着姓梁的。”长公主虽不满太后宗亲对祝知宜的步步紧逼,但这一回也不得不承认她那个侄子骨头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软。
  祝知宜看她这幅样子有些好笑:“公主也姓梁。”
  “你就哄我吧,”公主还是不屑,“他救得了你一时,救得了你一世?再说那日也并非纯粹为你出头,是那帮老东西拿他母妃说事惹怒了他罢了。”
  祝知宜眼神冷下来:“那些人确实不该提他母妃。”
  第47章 兼爱却不偏爱
  公主侧眼,忽觉眼前之人有些陌生,祝知宜在她眼里一直是那个古板方端言行谨慎的少年,如今却有些不一样了。
  眼神更坚毅,会直接表露喜恶,还有一种……只有在他那个高深莫测的侄子身上才可窥见的威严与气场。
  公主腹诽,当真是近墨者黑。
  “你何时解禁,再陪陪本宫,中秋前我与驸马便要回南疆了。 ”
  “这么快?”他还打算留公主过完中秋再走呢。
  “快?”公主哼笑,“你那位夫君怕是巴不得我们速速离京呢。”
  这些天驸马已经跟她说了梁徽着手在边关重镇建立节度使之事,磁商斡旋多时,双方明里暗里达成心照不宣的让步——驸马继续掌管南疆兵权,梁徽从朝延派节度使担任地方长官,掌管民生政吏税收,但不涉军,两厢制衡,达成暂时的平和局面。
  公主觉得尚可接受,反正只要他们手握兵权,梁徽就不敢拿他们如何,至于地方政权税收,他们也并不是想自立为王,何况他们是皇亲,又有爵位,先帝给她留的珍宝地契庄子嫁妆不计其数,坐吃空山也能享一世荣华富贵了。
  但她还是丑话说在前头:“如若他敢违背契约,那本宫定不会坐以待毙,南疆百万精锐铁骑就在虎山关等着他。”
  祝知宜也向她承诺:“如若驸马没有异心,皇上近年不会动南疆一分一寸。”
  “你能担保?”公主好笑,“什么时候你都能代表梁徽了?”
  “我不能,”祝知宜如实道,“但我定会竭尽所能尽朝臣之责不让事情到兵戎相见那一步。公主乃女中豪杰宫中巾帼,自然知道权势相争是最大也是最无用的内耗,于江山于百姓最是无益。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最后总归是无辜百姓承担战乱的苦楚,且内不安则外扰,彼时外族伺机而动,社稷之基国之根本岌岌可危。”
  但他们也都清楚,如今的缓和是暂时的、表面的、不堪一击的,根源的茅根一直横亘在哪里,容不得他们视而不见和逃避。
  祝知宜永远都是那颗衡平局势的砝码,也是朝廷与南北两疆沟通的桥梁,无论他朝哪一方倾斜,都会造成无法想象的局面:“那日公主问我,我真的会帮皇上来夺你和驸马的权么,我没有回答。这几日在佛祖面前思过,倒是想了很多。”
  公主抬起下巴:“你说。”
  祝知宜看着这个永远强势、给他庇护的女人,真诚地、郑重地、坦率地说:“公主于我有护佑之恩,我永远心存感激,皇上与我有互惠之诺,利益纠葛,也注定了我无法置身事外。若真到了那一日,我只能从最根本的东西去考量,大梁和百姓,这是原则,也是我的底线和本心,若不涉此,我定会尽全力从中调和,我是不想让你们兵戎相见,如若涉及社稷,我永远会作我认为最理智最合适的选择。”
  长公主挑了挑眉,祝知宜要再说得更明白一些:“也就是说,若有一天,皇上不顾实际盲目收权我会拼死阻止,但若是有朝一日,收权整顿军务确实更适合平定边疆造益苍生,那我也心甘情愿当他收归集权的马前卒。”
  公主意味深长一阵见血:“你的意思是,你站在哪头取决于时局时势,而非与谁的亲疏远近。”
  祝知宜:“是。”
  公主沉默了一会儿,竟道:“也好。”
  他们都是局中人,身份不同,各有立场,这样是最好的,问心无愧。
  也只能这样,因为无论如何选,总有辜负,只能选择不辜负自己的原则与本心。
  只是——长公主忽而一笑:“梁徽有没有说过——你有时候真的挺可恨的?”
  祝知宜:“?”
  公主就知道他不懂,祝知宜多情却无情,兼爱却无偏爱,亲疏远近一视同仁,大公无私得理直气壮,他把道理都占尽了,你都找不到任何苛责他的地方,这便是祝知宜的“可恨可恶”之处,却也是——那么多人爱他、信他、服他的地方。
  她能接受祝知宜这种“兼爱天下”,可她那混账侄子能么?
  不可能,因为他们对祝知宜的感情本质上就不同,梁徽那种狼对猎物的圈地为牢的占有欲和掌控欲望本不可能被祝知宜的“博达兼爱”驯服,相反地,梁徽也无法驯服祝知宜骨子里、血液里的刚正固执和大公无私,情爱就是一个相互驯服的过程,其间伴随碰撞,妥协,甘心和疼痛。
  但现在显然是梁徽剃头挑子一头热,不过她是绝不会开口说的,她最爱看好戏。
  公主笑得明艳,幽幽道:“没,说你比从前通透许多。”
  这是实话,她还记得她未出阁时祝知宜那副行尸走肉的样子,沉溺于悲痛对外界全无知觉,这趟回宫,他有生气了许多,也不再那么古板,甚至有沾了几分她那混账皇侄的狡猾。
  祝知宜苦笑:“只是这样辜负了公主对我的一片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