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芜山(一)
  一千年后,妖族,莱芜山。
  “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曰羲和,帝俊之妻,生十日,方浴日于甘渊……”
  老树妖双眼修长,干枯的手捧着泛黄的书籍,指甲足有三寸长,有一下没一下地划过书面,发出沙沙声响。他摇头晃脑着念了好一阵,不自觉打出个浑圆的哈欠,差点把下巴都打脱臼了。
  “何为甘渊?可有谁知?”拖一个老长的尾音,老树妖咔嚓咔嚓抬起头,露出纵横风霜的一张老脸,浑浊的眼珠一转,刚要点一个回答,却见座下小妖溜走了一半,还有个倒霉蛋刚收拾好书袋要跑,正拿着一个圆滚滚的屁股对着他,老树妖小眼一瞪,折下根指甲丢过去,喝道,“白果子!又叫我抓着现行了!”
  断了的指甲化成一道树枝直直鞭在那细嫩的屁股蛋子上,白果子啊呀一声跌倒在地,揉了揉火辣辣的屁股,费力巴拉站起来,垂着头不说话。
  老树妖骂骂咧咧道:“本月你已逃了二十七天课,这还是个二月呢,你连今儿最后一日也不放过,可是要凑个全勤!”
  “这月是闰二月,二十九天呢。”白果子努着嘴嘀咕,眼见得老树妖又要发怒,赶忙闭了嘴,老树妖颤颤巍巍站起来,又颤颤巍巍地围着学堂绕了一圈,最后停在白果子的案几边。
  老树妖并非生来就是妖,实打实是一步步修成正果,当他还是一棵树的时候,便长在莱芜山山脚下的一座土庙边上,庙里的一尊土佛常年受香火供奉,老树妖在一旁吸了几百年二手烟……愣是一点儿屁用没有。直到……
  “直到五百年前,天界的两位神君路过此地,吃剩个桃核特意往我树杈下一扔,当夜我便飞升成妖了。”老树妖每每说及此都要痛哭流涕一番,“我与二位神君有仙缘,等我再修行个百年千年位列仙班,定要好好感谢他们。”
  “神君认识您吗?”小妖一号问。
  “定然认识,不然他们为何会将桃核扔在我脚底下助我修行?”
  “真的不是顺手的吗?”小妖二号问。
  老树妖飞了一记白眼算是回应。
  “那神君长什么样?我还从未见过神族呢。”小妖三号问。
  “神君啊……”老树妖捋捋下巴上的木须,抬头望天煞有介事,“神族的神君个个八丈有余,眼大如牛一目千里,耳似芭蕉听顾四方,声如洪钟口吞四海,英明神武威风凛凛。”
  小妖们拼命仰着头朝上看,娘嗳,这得多高,一脚踏下来怕是半个莱芜山都没了。
  “那先生您什么时候能飞升成神?”小妖四号问。
  “修行之事岂是朝夕,若是机缘到了,兴许明日,若是未到,怕是老死不成。”老树妖长吁一声,转而有些义愤填膺,“是以你们这些妖二代妖三代,不知祖宗辛苦,如今生而为妖不知珍惜,日日想着逃课玩乐不思进取,呜呼哀哉!”
  唉,又开始了。
  白果子挠挠头,忍不住辩驳道:“可我们是妖族,日日学这些神族的玩意儿,又有何用?”
  “浅薄小儿!”老树妖一树杈打在白果子手背上,“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连凡人都明白的道理你竟不知!你只知这学问枯燥,却不想着好好修行,若有一日飞升了,也不至于一问三不知叫神族看不起。”
  “妖族有何不好,何苦受累非要跻身神族?”
  白果子搓搓红肿的手背,实在想不明白,天界神族一堆规文缛节,说是众生平等偏又爱分个三六九等,即便是妖族飞升成神,那也是末等的神,无论如何活不痛快,即便长生不死也无甚滋味。
  然而老树妖自不是这般想法,他瞧着白果子颇有些烂泥扶不上墙的无奈,只一番连连摇头,叹道:“三界五族分神族、巫族、百鬼族、妖族、凡族。我们妖族只在凡族之上,法力低微堪能自保,更甚者连个凡族道士都打不过;况妖族无首领,各小族间或占山为王,或霸海为主,如今上三族相安无事,若哪日起了纷争三界不宁,我们妖族连立身之地都没有。”
  “先生您说的不对。”
  老树妖权威受到挑战,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凶巴巴问他:“哪里不对?”
  白果子胸有成竹道:“三界并非五族,而是六族。”
  老树妖怔了一怔,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似是想到了什么:“两千年前,三界确有六族,那时排第二的是魔族,只是后来魔族湮灭,便剩五族了。”
  “我说的不是魔族。”白果子道,“我说的是溯风族。”
  “胡说什么!”老树妖浑身一颤,赶忙挥手将柴门关上,生怕叫外头的人听了去,“你从何处听来的?”
  “并非是听说。”白果子不以为意,“在一本《上古神祇志》中看到的,两千年前魔族覆灭,溯风族取代魔族成了第二大族,只是后来溯风族怎的从六族中除名就不得而知了,那本神祇志我只看了上卷,并未找到下卷……”
  “住口!”
  啪叽一声,眼前的书桌案几分崩离析成好几块,一旁的小妖被吓得差点现了原形,老树妖气得胡须颤抖,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着白果子,愤然道:“平日里教你的学问你记不住,歪门邪道的书看得不少,你将那狗屁神祇志交给我,看我不撕烂它!”
  老树妖难得地辱了斯文。
  白果子亦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从前再怎么胡闹也没见老树妖动这么大肝火。
  “书不在我这,我……我在别处瞧见的。”
  “我猜是你爷爷那儿吧?”老树妖缓了口气,“今日之怪谈休要再讲,你们权当从未听过,若是叫我知道谁往外招呼,我便罚他抄写百遍经书,可记住了?”
  “记住了。”小妖们生怕自己眼前的桌子也碎了,连连点头称是,老树妖缓缓往回踱步,树杈一挥:“今日听学到此,散了吧。”
  白果子刚踏出学堂便被门外等他的小妖们拉到了一旁。
  “你说的什么《上古神祇志》在哪儿呢?我也想瞧瞧。”说话的是一只雀妖,名向弥,方才他化了原形蹲在窗沿上,白果子一眼便望见了他,万紫千红打扮得花枝招展,只可惜向弥是只麻雀并非孔雀,不过白果子也并未见过孔雀。
  “那书被我爷爷锁在箱子里放在房梁上,前阵子趁我爷爷喝醉偷了钥匙看了一宿。”白果子撇着嘴,“不过怕是没机会再看了,先生该是要去找爷爷告我的状了。”
  老狐狸家有本禁/书,这事儿千年前莱芜山的妖族们就知道,不过那时《上古神祇志》非但不是禁/书,还是大伙爱争相传阅的神族读物,但没过多久,上界天宫发生了件了不得的大事,具体多大,莱芜山的小妖们就不得而知了。自那后天翻地覆沧海桑田了五百年,莱芜山亦同样经历着浩劫,活下来的妖族寥寥无几,再后来三界复旧如初,天地间却只余五族,而关于溯风族的一切,却都成了禁忌,包括那一本《上古神祇志》。
  现下这莱芜山还能知道这本书的,便只有老树妖和老狐狸这俩千年老不死妖了。
  “那你都看到些什么?快说来听听。”阿晋好奇地睁大眼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小声的,别叫先生听见了。”
  阿晋是只鼠妖,不过不同于向弥这种妖族世家,阿晋与老树妖颇有些相似,不过他没那么好的运气被神君扔个桃核,纯粹是偷吃了山下土庙的香油成精的,吃的还不少,升妖了都圆咕隆咚飞不起来。
  一行三人结伴着往后山走,去年冬日里埋了一坛子青梅酒,现下正是开封的好时节。
  白果子四下望了望,生怕冷不丁钻出个老树妖来:“那书破破旧旧,我勉强看下来,大多是些上古神祇的丰功伟绩,我当时只觉着无趣,不过再往下看就发现个有意思的事儿了。”
  “何事有趣?”
  白果子不禁失笑:“我当时正昏昏欲睡,忽然瞥见一行小字批注,批注二字‘吹牛’,顿时便笑清醒了。于是我接着往后翻,果真看见不少行书小字的批注,或是称其夸大事实,或是批其狗屁不通,更甚的,直接写了胡扯二字。”
  三人笑得捧腹,向弥抹了抹笑出的眼泪,问道:“谁作的这些批注?可是你爷爷?”
  “定然不是!”白果子道,“且不说这字迹不像,单论爷爷对这书的珍重爱护,绝不会在上头作此荒唐批注……这书既是神族的读物,而且从批注的语气来看,该是哪位上界神君传阅时提笔留下的。”
  “神君写下的?”阿晋惊讶道,“上界的神君不都是板正规矩不苟言笑的吗?”
  “大概也有不那么正经的。”白果子笑了笑,说话间三人已到了梅树下,可原先埋着酒的地方却是一片狼藉,哪还有什么酒坛的影子。
  “他奶奶的!哪个杀千刀的偷了我们的酒!”向弥气得跺脚,一身五彩衣裳随着身体上下翻腾,远看着愈发像一只假孔雀,阿晋皱着鼻子四下闻了闻,在隐隐约约的酒香中嗅出了一股子臭味,他一拍大腿:“定是那黄鼬精!”
  这黄鼬精生性顽劣好偷鸡摸狗,若是平日里,寻个机会逮了他揍他一顿也便是了,可偏偏这青梅酒是三人为采薇特意酿下的。采薇较他们年长些,平日里十分照顾这些个小妖,再过三日她便要嫁到距莱芜山三百里外的另一座山头了,采薇好青梅酒,于是便想着亲自酿一坛子酒,算是送她的出嫁手信。
  如今时日不多,而且梅子过了季,再不可能重新酿造。
  白果子踌躇着想法子,边听得阿晋喃喃道:“采薇家中不宽裕,本就没什么嫁妆,此番嫁过去怕是要受委屈。”
  “我也这般以为。”向弥垂头丧气道,“采薇心地善良,奈何是个半妖,莱芜山中亦有许多妖族不待见她,更别提旁的山头了。”
  采薇的阿爹是只狐狸,还是个情种,年轻时下凡间遇见了她阿娘,一人一妖一见钟情,可人妖相恋自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生下采薇后不久她娘亲就过世了,她阿爹独自拉扯她长大,颇为辛酸。
  “要说起来,你与采薇还算是远方亲戚呢。”向弥拍着白果子的肩膀说道,白果子自嘲笑笑,这些年他受的讥讽嘲笑不见得比采薇少。
  “我与她算什么亲戚。”白果子低头看了看自己,“她虽是半妖好歹真身也是只狐狸,可我连自己究竟是人是妖都不知。”
  白果子并非老狐狸亲孙子,而是十六年前在一株榕树下捡来的。
  “我若是妖,可却与凡人无异,若说是人,却又能修炼出一些道行,你们说我究竟是什么?”
  白果子不知,他爷爷老狐狸也不知。
  不愧是偷喝了香油受了香火供奉的鼠精,阿晋略略思索了一阵,恍然大悟道:“依我看,你原本是个凡人,后被老狐狸收养,老狐狸修为多高呀,在他日复一日的熏陶教养下,不自觉你便从凡族飞升成了妖族……所以,你该是个人妖!”
  “人妖?”白果子抽抽嘴角,“听着不像是个正经妖……”
  “狐妖鼠妖雀妖,又有谁规定了,人不能成人妖?”阿晋振振有词,一时竟找到话反驳他。
  不论是妖还是凡人,终归是被双亲遗弃,可若有机会,还是想问问他们,当初为何生下他又不要他。
  “若有机会……是啊,若有机会!”白果子忽福至心灵,展颜道,“你们说,采薇最想要的是什么?”
  “青梅酒?”向弥想了想又摇摇头,“肉,狐狸爱吃肉!”
  阿晋无语白了他一眼,道:“若我是采薇,此生有一遗憾,便是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
  “不错!”白果子道,“若我们能帮她见上她母亲一眼呢?”
  “如何见?她母亲死了都几十年了,尸身早埋泉下泥销骨了。”
  “我曾在一本书中见过一种香料,称犀角香。”白果子回忆道,“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袋,人能与鬼通;燃起灵犀一炉,枯骨生出曼陀罗。”
  阿晋问:“那只要我们找到了生犀角,便能招出她母亲的亡魂了?”
  白果子道:“何妨一试,若她母亲并未轮回,兴许真能行得通?”
  阿晋又问:“那我们去何处找这生犀角?”
  是个好问题!
  “这有何难?”向弥将拇指食指成圈放在唇边吹了个响亮的口哨,霎时间乌压压飞来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向弥与鸟群言语了一阵,不多时鸟阵四下散开,向弥顶着一头鸟屎转过头来,“不出两个时辰便能打听到!”
  阿晋颇嫌弃地捂住鼻子:“那我们这会儿做什么去?”
  白果子学老树妖摸着下巴笑了笑:“黄鼬精家里养了一院子雉鸡,不如咱们……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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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雉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