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三)
  这一声“装神弄鬼”, 吼得极为响亮。
  熹莽村实在不像普通的村子, 充满了阴森吊诡之气,还有高手布置的八卦阵,叫人插翅难飞。
  再说屋子里的那个男人, 快要走到门口了, 卫凌风一脚踹开房门, 刚好挡住那个男人的去路。这名男子仍然低着头,弯腰弓背, 双手垂落在身前, 一副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鬼样子。
  三位剑客拔剑出鞘, 剑光凛凛发寒。
  卫凌风静止不动, 开口道:“敢问阁下,是不是村中人?”
  那男子不做声。
  于是卫凌风也拔出短剑,继续道:“我们是从凉州赶来的外地人。阁下若是能说话,可否告诉我们,熹莽村近日发生了什么?愿闻其详。”
  男子吭哧几句,沈尧一个字都没听懂。
  方才那名与沈尧闲扯的剑客说:“他好像不会说官话。我来和他讲几句方言。”方言还没讲出一句, 剑客又陡然横剑向前, 迟疑道:“这男子, 恐怕被人下了蛊。”
  沈尧尚未瞧清楚, 卫凌风抱住他的腰, 瞬间退后三米远。
  剑客已经和村夫打了起来。
  说是“打”, 不如说剑客在挥剑, 村夫在躲闪。那村夫虽然连腰都直不起来, 却能躲避每一次进攻,只是屋内的蜡烛越来越暗,周围的光线越来越弱,村夫转身之际,腿根的一道黄符极为显眼。
  沈尧道:“阵眼,阵眼在他的腿上!”
  理所当然的,沈尧建议道:“扯下那条黄符,就能解开八卦阵。”
  “不行,”卫凌风观望道,“扯下黄符是没用的……”
  沈尧惊讶:“为什么?”
  卫凌风若有所思:“这个人,就是阵眼。”
  沈尧第一次听闻这种做法,恍然道:“那怎么办?只能杀了他?”
  卫凌风沉默点头。
  沈尧深呼吸道:“可是,他没有伤害我们,似乎也没有杀心。我们为了破阵,杀了这个人,算不算伤及无辜?”
  卫凌风捏了一下沈尧的腰带:“你刚才不是劝我,保命要紧,该拔剑就拔剑,该杀人就杀人,不能犹豫?”
  若说不害怕,那是假的。沈尧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熹莽村。他仰头望着今晚的月亮,含糊道:“我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也是命。恩怨纠纷,我断不清,草菅人命,却是不能做的。”
  卫凌风在沈尧的肩膀上轻轻一拍。除了沈尧,没人关注卫凌风。沈尧只看到卫凌风张开五指,风吹过他的手掌,掌间青筋毕露,腕上的血脉颜色发紫。
  沈尧心道:这是在干什么?
  但他不敢问出声。他怕自己弄出噪音,会让卫凌风分神。
  很快,沈尧猜到了答案:无量神功。
  无量神功是扶华教密不外传的绝世武功,威力无穷,当世无匹。
  无量神功共有九层,传说,练到第九层的人,便能一统江湖,号令群雄,普天之下,无人可挡。
  众所周知,扶华教的教主云棠年纪轻轻,就是个很不好惹的顶级高手。她的无量神功练到了第七层,能化落叶为利剑,收疾风为刀光——那日她来段家劫狱,正是一人荡平了桃花林。
  这是一门奥义深湛的武功。沈尧万万没料到,卫凌风竟然精通此道。
  不消片刻,凉风乍起,地上卷起飞沙滚石,环绕着那个村夫。黄土碎屑如同一场暴雨,敲打着村夫的裤子,很快,一张黄符被撕得粉碎。
  剑客们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感叹道:“好一阵妖风!”
  沈尧暗叹他们的迟钝,又庆幸于他们的迟钝,反复掂量之后,沈尧悄悄问:“师兄啊,你练到了第几层?”
  卫凌风道:“第六层。”
  沈尧点头:“比云棠差一点。”
  卫凌风一贯是不争不抢的性子,淡泊处世,无欲无求,像是在世上多活了好些个年月。但是这一次,他听见沈尧的话,却说:“我练武的机会较少。若是能……再抓紧些,过个一两年,便可升到第七层。”
  沈尧自然而然地鼓励他:“好啊,师兄,你天资聪颖,根骨绝佳,长此以往地练下去,一定可以冲破第九层,成为当今武林第一人!”
  卫凌风摇头:“不行,我不会。”
  沈尧牵住他的手。深秋时节,天寒地冻,卫凌风的手好冷,沈尧帮他捂暖了,才说:“呵,为什么不行?你做什么都行。”
  卫凌风低声道:“第九层的心法绝学,要让一个人经历大喜大悲,大哀大痛。何必呢?我只愿……”
  他握紧沈尧的手,那般使力。好像两个人的骨头都要融成一处,融在一起,沈尧还问他:“你只愿什么?快跟我把话说明白点儿,师兄。”
  沈尧揶揄道:“你今晚不说……我不知将来有没有这个荣幸,再听你说。”
  屋子里的蜡烛熄灭了。月色暗沉,村庄沉浸于一片黑幕,像是永远都见不了光,山林中传来凄厉的狼嚎,卫凌风缓声开口:“你明知我想说什么。我只愿一切了结之后,和你隐居避世,不再出山。此生如闲云野鹤,无拘无束,只同你……”
  “同你”之后的话,他没细讲。
  沈尧笑着补充道:“同我逍遥快活。”
  卫凌风反问他:“时至今日,你还想挣一座金山银山,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吗?”
  “不想了,”沈尧叹息道,“江湖这地方,我也混不开。”
  沈尧一直惦念着卫凌风的身世,曾经有过诸多猜测。倘若他猜得没错,那么,他和卫凌风隐居避世,就是远离纷争的最好结果。他还能跟着卫凌风学武功。
  卫凌风从袖中取出一条布带。茅屋外的村夫倒地不起,卫凌风就用布带捆紧了他,绑在茅屋之前的一根木柱上,使他双脚离地。
  那三位剑客纷纷凑过来问:“卫公子这是做什么?”
  卫凌风双手负后,道:“解开八卦阵。”
  夜色更深,他们依然没有段无痕等人的音讯。熹莽村原本不是一个大村,村民不足两百人,年轻力壮的男子多半不愿在家种田,跑去了凉州和凉州附近的城镇做工,留下来的都是雇农和佃户——他们与地主画过押、签过字,户籍就不能更改了。
  这间茅屋的主人正是这样一位佃户。
  半柱香的功夫,他终于清醒了。卫凌风几根银针还扎在他的头顶,他忽然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像是要把自己活活吓死。
  段家剑客粗鲁地制止道:“别喊了!还想再死一次?”
  那名男子方才住口。
  他久久回不过神,喃喃自语:“我是龚强,村里人都管我叫、叫强哥。”
  沈尧顺势喊了一声:“强哥!”
  龚强应道:“唉。”
  沈尧又问:“强哥,你能不能告诉我们,熹莽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和我朋友都从外地来,路过此处,想找一户人家借住……”
  沈尧拢紧衣服,叹道:“打从我进了这个村子,差一点儿就死了。”
  龚强应道:“官人啊,官人!”
  两句“官人”喊完,他力气衰竭,垂着头道:“我的后背很痛。”
  卫凌风解释道:“你的脊骨断了两块。”
  龚强挣扎道:“我还有救吗?”
  卫凌风反问他:“你头疼吗?”
  龚强一听他说完,好像才记起头痛,忙不迭道:“痛啊,脑袋都要裂了。”
  卫凌风扫眼看过他的全身,才说:“你被人下了几种蛊虫,可能……已有两只蛊虫,钻进了你的脑子。”
  龚强那一张本就惨白的脸,变得越发白了。死人的面相都比他好看些。先前遮住月亮的云雾逐渐散开,月光照着他的面容,沈尧才发现他的眼窝凹陷,晕着一圈青黑色——这是典型的将死之兆。
  沈尧立刻发问:“强哥,你别磨蹭了,快讲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龚强结结巴巴地叙述着经过。据他所言,前几日,村子里来了几位江湖中人,白须白发,长袍广袖,像是戏台子上的老仙家,还能给村里人算命。
  他们算财富、寿命、姻缘、春播秋收的时机,甚至是灾年和大运。
  从早到晚,拜访他们的村民越来越多。
  凡是算过的人,都说很准。那几位江湖中人劝服了村长,烧掉几张黄符,化作符水,分发给村民。他们说:谁家有困难,有病人,或者撞上了晦气东西,喝下符水,便有福星高照,从此一解烦恼。
  沈尧却斩钉截铁道:“我不信。熹莽村离凉州不远,凉州遍地是官家和商户,熹莽村又没有与世隔绝,村民们出门走动,长几回世面,还能被人这么骗?”
  龚强有气无力道:“我们……原本不相信……但他们说,安江城瘟疫,就是灾年的征兆。而他们,是安江城……少年神医的师父,他们的徒弟在安江城挨家挨户的送药……他们作为师父,也来熹莽村救灾祛病。”
  这一回,沈尧没做声。
  他走出几步路,卫凌风跟在他身后。另外三名剑客也是紧紧相随,其中一位剑客问他:“沈公子,你有什么见解?”
  沈尧如实道:“见解谈不上,我这儿有三个困惑。其一,龚强自称是佃户,从没离开过熹莽村,但他讲一口官话,擅言辞,谈吐毫不粗野,简直像是凉州出身的城里人……我都比他更像乡下来的。其二,他被我们绑在了柱子上,还对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怎么想都不对劲。其三,他没问过其他村民的下落,他是不关心,不在意,还是说,他已经知道别人的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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