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衷
  俞善回家的时候, 手里把玩着两个小小的青桃,俞蔓见了忍不住笑她:“这东西又不中吃, 你摘它做什么?”
  往年村里的小娃们倒是会摘了青桃当弹子用, 大人们都知道这桃子不好吃,倒也没人呵斥他们浪费果子。
  俞善可不是为了吃。她先用匕首把桃子青涩的果肉都剥掉——虽然桃子还没熟,桃核已经很坚硬了, 上面纹路深浅不一, 有拇指般大小。
  俞善用猪鬃刷把桃核仔细刷干净,从自己的工具箱里翻出雕刻刀来, 就坐在回廊下, 借着夕阳西斜的光线, 一下一下精雕细琢。
  第二天一大早, 朝阳初升, 奚晟拜别了义父, 背着行囊从小镜庄山上下来。
  昨天能和俞善相处一整天,还有机会与伊人单独告别,他已经心满意足, 正想静悄悄一个人上路, 就看见出村的路口, 停着一辆骡车——驾车的是新任车夫钱多宝, 坐在车尾那个笑盈盈的, 不是俞善又是哪个?
  “就知道你会一个人悄悄的走。”俞善略带戏谑的笑容像是在说, 还不是被我逮到个正着?
  奚晟快步走到她身边, 低声认错:“我是怕你难过。”
  “怎么?怕我送你的时候掉眼泪啊?”俞善挑了挑眉:“哼,你想多了。”
  奚晟低声笑了起来:“是、是,在下自作多情了。
  俞善对他上下一打量, 皱眉问道:“你这是打算步行上京吗?”按脚程算, 步行的话明年也到不了啊。
  这个时候交通不便,旅途又条件艰辛,想要出趟远门,几乎没有人会单枪匹马的独自前行,速度还在其次,关键要考虑人身安全。
  这路上荒山野岭不少,也不会十分太平。要么自家人多势众,有车有马再带着一帮护院;要么就花钱,托庇于行商的队伍,跟人家一起走。
  再要不然,就得去镖局托人身镖,哪怕路上遇到一二剪径强盗,凭着镖局的面子在,即便损失些买路钱财,至少于性命无忧。
  看奚晟的样子,是打算一个人进京城啊。
  果然如她所料,奚晟答道:“我本想先到县城,去骡马市买匹马来代步。你放心,我一路上单人快马,只走官道没什么大问题。”
  像是看出俞善的担忧,奚晟自嘲的笑了笑:“凭我的户牒上的记录,好歹也是官宦子弟,途中可以歇在驿站,安全又便利。”
  俞善点点头:“那好,我正好顺路,先送你到县城去。别想多了,我正好要去一趟县城罢了,顺便送你一程而已。”
  她刷地一把挑起车帘,径直上了车:“你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你那亲爹的名头总算有点儿用途了,不用白不用。”
  奚晟失笑,跟着她也弯腰上了骡车,跟俞善相对而坐。
  平时都是他在前面驾车,和俞善这样共乘一车还是头一回。
  刚进车厢,奚晟就有些纳闷:不知为什么,原本能坐好几个人的车厢今天显得格外狭小,只要他略微一伸腿,就能有意无意地碰到一双小巧的脚。
  奚晟屏住呼吸不敢造次,努力将一双长腿蜷缩起来,可是,他的膝盖又开始顶到俞善的膝盖,初夏薄薄的衣裳仿佛带着身体的热度,没一会儿,奚晟就开始觉得膝头发烫。
  他深吸一口气,车厢里的空气暖烘烘的,让人头晕目炫。
  俞善看得清清楚楚,奚晟的额头上已经开始有汗水渗出了……
  俞善忍不住伸手过去,这个时候,奚晟突然也伸出手,将她的手牢牢握住,谁知这才发现,俞善手里握着一张帕子,刚刚是想要给他擦汗而已。
  奚晟尴尬极了,是他会错了意,如今握着也不是,松手,也不是。
  俞善扑哧一下笑出声,顺势从自己手腕上扯过一条红绳系在奚晟的手上。
  “这是什么?”奚晟好奇的抬起手仔细看,原来红绳上吊着一尾桃核雕成的小鱼,那小鱼不过拇指大小,活灵活现的,圆润可爱。
  俞善也抬起手,跟奚晟的并在一起:“你看,我也有一只,这桃核是从那片桃林结的桃子里取出来的。现在还不是最漂亮的时候,等戴得久了,会变得越来越剔透,越来越漂亮的。”
  “那我们戴够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好不好?”奚晟望着那两条随着车厢摆动而互相嬉戏的小鱼,轻声问道。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到带着气音,如羽毛般拂到俞善的耳边,让人忍不住想要翘起嘴角,忍不住想要点头说:“好。”
  那两只交握着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小鱼们相伴着,摇摇曳曳地游了整整一路。
  有些人就是这样奇怪,他在的时候你仿佛并不在意;等他走了,你才会发现那里空荡荡的,少了一个让人安心的存在。
  目送奚晟上马远去,俞善没有再去送行,反正早晚会有重聚的一天,她努力不去在乎这一时的分离。
  县城西面的骡马市一如往常那般生意兴旺,人来人往。唯独有一处冷清的,就是牛市。
  本来年初耕牛涨价,石江县又闹牛荒,当时俞善和奚晟来这里买牛,就发现根本买不到,也没什么生意好做。
  后来,俞善直接请郭县尉从府城搞来了数百头牛,或租或卖的,附近有打算买牛的,都从俞善手里便宜赊了牛,买不起的也都赁牛熬过了春耕。
  说起来,俞善也算是在一定程度上扰乱了市场,想必直到现在牛市的生意都很惨淡也跟这个有关。
  俞善跟奚晟说来县城有事是真的。之前负责牛场的人跟她说,这些天有好几头牛都食欲不振,不光吃不下东西,看样子精神也有些萎靡。
  她的牛场里雇佣的短工居多,平时清洁牛舍,喂牛放牛,干干力气活儿倒还算就手,一旦遇上跟牛有关的问题就抓瞎了,干着急找不到原因。
  俞善想着,还是该从牛市上雇两个懂行的回去,因此才走这么一趟。
  好巧不巧,俞善又看见上次来的时候,想要高价卖牛给他们的老汉。
  那老汉还是手里端着一杆烟袋,蹲在墙角吧嗒吧嗒地抽着,脸上的皱纹仿佛比以前还要深。
  这可是牛市上的老人儿了,想必人面很广,于是俞善上前打招呼。
  老汉显然还记得这个没事儿跑到牛市上来捣乱的小娘子,对她没什么好脸色的说:“又是你,怎么,还来买牛?现在便宜了,八两五一头。”
  看来生意是真不好做了,老汉这么不喜俞善都还不忘记拉生意。
  俞善摇摇头道:“我今天不买牛。”
  话未说完,老汉就吹胡子瞪眼地挥手赶她:“去去去,不买牛你一个女娃娃往这里瞎跑什么?别耽误我做生意。”
  俞善深吸一口气,把话说完:“我是来雇人的。牛场的管事,一年十二两,包吃包住,做得好年底有分红,谁愿意干?”
  空气好像静了一霎。
  好几个牛经纪都哗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道:“小娘子此话可当真?敢问是哪里的牛场?”
  “我去我去,管吃管住的,牛场在哪儿都无所谓啊。”
  “小娘子,我也愿意去,我不光会做经纪,还会给牛看病呢。”
  咦,会给牛看病?这个好。
  俞善的目光顺着就看向说话那人,正要详细的问,就听见“嗯哼”的一声重咳,原本还争先恐后的牛经纪们都噤了声。
  还是刚才那老汉,他一清嗓子,倒教人们不敢争抢了。
  俞善看出点儿意思来,原来在这牛市里,这老汉还是个“市霸”,看起来挺有威望的样子。
  她也不动声色,笑着问那老汉:“老丈想必在这里人面广,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介绍呢?放心,我不让您白忙活,介绍成了,我可以按市价付中人费给您。”
  “若要说给牛看病嘛,在这牛市上,我敢认第二,还没人敢认第一呢!”老汉敲敲烟袋,一脸的自得:“小丫头,你这个价钱请个普通的管事还行,想要请个会给牛看病的不行,那等于是两份活儿,价钱嘛,得加倍!”
  嘶,这老汉看着精瘦,胃口倒是不小。
  上回就觉得这老汉有些贪财,今天一见,不光贪财,还很贪心。
  这样的人,就算人面再广,再会给牛看病,俞善也不敢请啊,不然这哪是请个管事回去,分明是请个活祖宗。
  俞善不打算花钱买气受,于是婉拒道:“老丈,我本小利薄请不起您这尊大佛,您要是不介意,我想跟这几位经纪聊一聊。”
  那老汉哪里不知道这是被人拒绝了,他气得老脸通红,把烟杆一收,转身就走。
  剩下几个经纪面面相觑,然后又围上来纷纷自荐。
  钱多宝跟了俞善半天,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他走过来招呼几个经纪,叫他们明日到平溪村的小镜庄来见工。
  俞善这样安排,也是为了让这些经纪们看一看牛场的环境,毕竟平溪村离县城不近,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住过去。
  记完地址人们就散了,唯有一个姓汤的经纪犹犹豫豫地欲言又止,后来终于鼓起勇气走到俞善面前,陪着小心道:
  “俞娘子,您大人有大量,别怪那高老头。他这个人虽然脾气差,可论起给牛看病的本事,他确实没吹牛,当真是有一手的,而且他贪财也是有原因的。”
  俞善有些诧异:“什么原因?”不是她八卦,按说同行是冤家,能让这汤经纪站出来为他说好话,看来高老头也并不是一无是处。
  汤经纪既然已经开了口,干脆一股脑全说了:“高老头也是可怜,他儿子儿媳接连过世,白头人送黑头人有多凄惶就不说了,好歹给他留下一个小孙女相依为命,偏偏那孩子还是个病秧子,天天靠药吊着命。”
  见俞善有些动容,汤经纪又接着说:“高老头为人的确是有些贪财,只是这几个月赚不到钱,他急得不行,再没钱买药,他孙女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