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
  听了俞善的话, 俞馨娘几乎屏住呼吸,她的手一下子就握紧了。
  这些天她亲眼看到了俞蔓一个女娃娃, 身为织坊的管事是怎么打理织坊的;还有织坊里那么多年轻的姑娘, 听说每个人一月能赚五百文钱。
  如果她也能做工赚钱的话,就不必担心坐吃山空了,甚至如果俭省一些, 还能再送昶哥儿去读书。
  只是俞馨娘心生怯意, 诺诺的问:“我、我年纪这么大了,能学会怎么织布吗?”
  “不用您亲手织布。”俞善不经意的观察过俞馨娘的手, 也是一双操劳过度的主妇手, 不管她手巧与否, 现在是上不了织机的, 所以她对俞馨娘另有安排:
  “您看, 大姐她有些面嫩, 底下的人不大服她,织坊里正需要一个管人的,我觉得您身为长辈就挺合适。”
  “我?我来管人?能行吗?”俞馨娘听了心里越发没底。
  “当然可以。”俞善毫不犹豫的点头:“回头我会给织坊订下新的章程, 您只要按那个行事就好。也不难, 就是平日里管束一下织工, 比如上工时不许嬉笑打闹;每个月休两天, 旷工请假要经过您的允许……以后咱们织坊要是生意好, 还要再招人, 到时候这事儿也归您管, 总之,我是想把管理织工的事情分出来,交给您负责。”
  所谓知人善任, 俞蔓明显不擅长管人, 俞善觉得不能硬推着她上。
  她想着倒不如把职能分开,让俞蔓专门管技术,负责锦帕的设计、把关出品的质量;再找个能管人的跟她配合起来。
  俞馨娘再三犹豫着不敢点头,两只手无意识的快要绞成麻花了。
  管人啊,她这辈子也没在人多的时候说过话,后院现在就有三十个织工,以后还会有更多人,俞馨娘光想一想就觉得手心冒汗。
  俞善见她紧张成这样,想起来俞馨娘的疑似高血压病症,怕她情绪上来再头晕,赶紧话风一转,又建议道:“不过,您要实在不喜欢织坊,还有一桩事,就是要辛苦些。”
  没想到俞馨娘反倒舒了口气,两只手也不拧了,笑着问道:“什么事?小姑姑最不怕的就是辛苦了。”
  “我不是想开家糖水铺子吗?就拿上次试做的仙草,搭配些其他的甜点,现在正在县城寻找铺子呢。”俞善一边说,一边拉着俞馨娘在回廊坐下:
  “但是开铺子要用的原料得先备上啊,像是仙草,红豆、花生这些,我想先从村里收一批囤上备用,得有人盯着这事儿吧,偏偏庄子上米粉生意不能断人,实在腾不开人手。而且要做的事情也琐碎的很,就拿仙草来说吧,村里孩子们割来的仙草,要检查有没有混入杂草,还要晒干,保存好。”
  俞善说着,暗暗观察着俞馨娘的神色,见她听了脸上没有为难的表情,反而眼神越来越亮,就知道这事儿俞馨娘有信心,她觉得自己能做。
  于是,俞善表现得越发苦恼起来,她故意把事情说得更难,更琐碎:“……尤其是那些圆子,要用到的南瓜啊、红薯啊、芋头啊,谁家都有,却是谁家的量都不多,偏偏这些鲜货,收来囤不好就会长芽坏掉,麻烦得很!对了,还要用到的大量的木薯粉,这东西得从山里收,做起淀粉可不是个轻松的活儿。”
  她握着俞馨娘的手,难得撒娇似的晃着央求道:“小姑姑,我实在是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你就来帮帮我吧,好不好嘛?”
  “好好好,难得小姑姑还有用,只要善姐儿你开口,小姑姑肯定帮你做好。”俞馨娘被她晃得东倒西歪,赶忙连声应了下来。
  “谢谢小姑姑。”俞善目的达成,笑得眉眼弯弯。
  俞馨娘看着俞善笑语晏晏的样子,心里发酸——善姐儿不过十几岁的女娃娃,一已承担了照顾弟弟的重任不说,如今又把自己这个没用的姑姑也一并照顾上了。
  俞馨娘不动声色按去的眼角快要溢出的眼泪,心里暖得一蹋糊涂。
  善姐儿真的不像是老俞家的人。想到老宅的人,俞馨娘被柳永寿伤过的心里又冷硬一分。
  她这几天从蔓姐儿那里知道了自年下以来,老宅的种种龌龊事,心里已经有数了。
  而她亲娘赵老太这几天趁着善姐儿不在家,蔓姐儿在织工院的时候,上门找过她两回。
  第一回,俞馨娘一开门,兜头就挨了一巴掌,那可是用尽了十足力气的一巴掌啊,打得她眼冒金星,嘴里发甜。
  她亲娘赵老太见着她破口就骂:“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怎么不一绳子吊死在他老柳家?竟然就这么被人休了回来,这可让我老俞家的脸面往哪儿搁啊,有你这么丢人现眼的姑姑,我老俞家的闺女哪儿还嫁得上好人家。”
  “娘,我没有被休,我是和离……”俞馨娘微弱的试图辩解,却被赵老太狠狠一巴掌又拍在背上:
  “你老实说,柳家就这么休了你,就没赔钱?哪怕是烂船也有三斤钉吧?柳家以前可是有几十亩水田的,你给柳家两个老东西养老送终,守满了考期,他柳永寿这个畜生凭什么白白休你?他柳家的宗亲还在,必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俞馨娘太清楚她娘的为人了,赵老太嘴里所谓的“说法”,并不是想给她这个嫁出去的女儿讨什么公道,她的说法,其实就是钱!
  俞馨娘心里一阵发凉,抿着嘴一言不发,柳和昶听见外面的动静,从屋里跑出来护住自己娘亲。
  他警惕的看着赵老太——小时候祖父母还在,家境殷实,每次母亲回娘家,这个外祖母看见自己都笑得一脸慈祥,给糖给零嘴儿,待自己亲热极了。
  后来家里田地慢慢都被柳永寿赌光了,母亲回门也拿不出什么值钱的礼物,从那时开始,这个外祖母就变了一个人似的,轻易难得见到一个笑脸。
  逢年过节他们母子回门的时候,别说糖了,他们走了几十里路,回来连热水都难得有一口。
  赵老太见柳和昶这崽子居然敢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不由恼羞成怒:“你们这一个二个的都反了天是吧?都跟俞善那死丫头学坏了,不敬长辈啊你们,等着天打雷劈吧!”
  赵老太伸出干瘦的大手,一把拧过柳和昶的耳朵,就把他往门外拽:“你娘都被休回家了,你一个姓柳的凭什么赖在我们俞家吃白饭,走走走,回你老柳家去,养你不得花钱啊。”
  俞馨娘见她像眼珠子一样珍贵着的儿子无缘无故的挨打,心痛无比,她扑过去抢过儿子,几乎崩溃着哭诉道:
  “钱钱钱,你就知道一个钱字,我究竟是不是你亲生的?当初拿我换了一笔彩礼还不够,现在我和离归家,不吃你们不穿你们的,你还想怎么样?”
  赵老太闹这么多事,就是想知道俞馨娘手里还能不能榨出钱来。
  她眼睛一转,刚刚还中气十足的骂人,瞬间就捂着脸比俞馨娘哭得还惨:“馨娘啊,你以为娘心里不疼你吗?娘也是没办法啊,你三哥去当河工,被砸断了腿,偏偏官府不赔,汤药费就花了好几两啊;还有两个人讹上你三哥,硬是赔了人家每家五两银子,家里现在穷得揭不开锅啊。”
  柳和昶捂着被拧得通红的耳朵,突然打断赵老太的哭诉,指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大声道:“外祖母,你们中午吃的有肉吧?塞牙了。”
  赵老太正哭穷呢,一听自己露馅了,赶紧捂住嘴,嘬了半天,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被个死孩子给涮了。
  冷不防被个孩子戳穿谎话,赵老太老脸上有些挂不住。她见俞馨娘这个女儿变得这么不孝顺,不肯主动交待有多少钱,又怕俞善回来撞见怼她,只能破口大骂一番,悻悻离去了。
  于是,等赵老太第二回来,站在门外敲了半天,嗓子都喊哑了也没人开门。
  俞馨娘这次学乖了,开门前,先在门里听上半天,一旦发现是自己亲娘,干脆装作家里没人,站在门里一动不动,硬是熬到赵老太自己放弃,骂骂咧咧的离开。
  相比之下,俞善这个孩子是多么的难得。照顾自己的生计,还要照顾自己为数不多的尊严,连这人人争抢的活计,都说得好像是自己帮了她的大忙一样。
  俞馨娘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俞善的头顶,手下的秀发虽然很厚,触感却很软很软,怪不得人家说,头发软的孩子心也软,这老话说得一点儿也不假。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屋里朗朗的读书声停了。
  俞善意识到以后,猛的一回头,就看见俞信房间的窗口处,挤着两颗小脑袋,正聚精会神的偷听她和俞馨娘说话呢。
  俩孩子偷听没经验,见被俞善发现,一时惊慌,手忙脚乱之下,两颗脑袋“砰”得碰到了一起,疼得他俩呲牙咧嘴捂着头直哼哼。
  “活该!”俞馨娘又气又好笑,轻轻笑骂了一句。见俩孩子愁眉苦脸的,跟俞善互视一眼,笑得不行。
  这天饭后,俞信偷偷的把俞善叫到一边,神秘兮兮的对她说:“姐,你知不知道,原先租咱们家院子的秦承业秦童生,他考上秀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