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稀泥
  虽然早有预料俞信的日子不太好过, 可仍有一团怨恨在俞善的胸口堆积着,堵得她喉头发哽。
  难道八亩良田的收成, 还养不活一个九岁的小孩子?
  信哥儿还没有锄头高, 就赶他下地做活吗?
  这些年,老宅的人时常托人进城找原主要钱,理由简直五花八门。
  不是说信哥儿生病了要看大夫, 就是说信哥儿读书要交束脩, 笔墨纸砚处处费钱;
  要么就是信哥儿淘气闯祸,打伤同村的小孩, 要赔汤药费给人。
  一开始原主还会相信, 次数多了, 才发觉这其中的不对。
  她托人回村打听过几次, 才知道, 原来信哥儿早就不读书了。
  这些银钱不用说, 都落在了老宅人的手里,一个铜板也不会用在俞信的身上。
  可为什么原主知晓真相,还要继续给钱呢?
  左不过是因为弟弟在人家手上, 原主只期盼着他们有点儿良心, 拿了钱就不那么苛待自己的弟弟罢了。
  三年未见, 即使有了原主的记忆, 俞善也有点认不出自己的亲弟弟了。
  四岁就开蒙拿笔, 六岁已经会背三字经、千字文, 粉团般玉雪可爱的信哥儿, 看起来已经和农家小子没有什么区别,瘦小黝黑,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再小些。
  “信哥儿!”俞善忍不住伸出手, 想要抱抱弟弟俞信, 没想到俞信缩瑟一下,连退几步,避开了她的手。
  俞善心里一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着问道:“信哥儿,还认得出姐姐吗?”
  俞信低着头,连看也不看俞善一眼,陌生得,像是压根儿就不记得有俞善这个姐姐一样。
  那边俞家人闹得不可开交。
  赵婆子推搡孙氏,非要让她把昧下的租钱交出来。
  孙氏当然不愿意,她眼睛一转,祸水东引的嚷道:“娘,善姐儿这回回来就不走了,她是来要房子的。”
  房子都要回去了,租金自然是赚不了了,刚才刘巧鸽说的二十两赔偿,更是拿不出啊。
  在场的俞家人都割肉一样疼。
  俞三叔先开口:“善姐儿不是跟着二嫂,啊,不,是白氏,不是跟着白氏改嫁了吗?怎么还能算我们俞家人呢?”
  “没错。”孙氏难得跟小叔子意见这么一致:“这死丫头片子,说不定是偷跑回来的。爹、娘,咱们还是赶紧把她送回府城吧。”
  “咳!”一直没发话的俞老头咳了一声:“吵吵什么,没看见你们怀安叔在吗?都进屋去!”
  这会儿正是下工的时候,左邻右舍的早就听见俞老头家吵成一团,扒门缝偷听直接把门都扒开了;
  爬院墙的趴满了墙头,后面还有人不断要求给自己让个看热闹的好位置。
  不进屋要给全村人看笑话吗?
  “祖父不急,就在院子里说吧。”俞善最不怕人看笑话了,她笑着大声说:“堂屋里地方小,都是乡里乡亲的,有什么话大家不能听呢。怀安叔,你说呢?”
  话音一落,就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村民大声叫好:“没错,远亲不如近邻啊,有什么我们不能听呢。”
  这下不光俞老头一张老脸通红,连俞怀安都心里泛苦,知道自己接了个烫手的山芋。
  当初俞家给白翠娘的放归书还是他帮忙写的,请了村中族老做见证,自然清楚二房的宅子以后要交还给俞信。
  而俞家私下里把二房的宅子租出去这事,他也听到过风声。
  不过当初俞秀才图清静,宅子建的离村子远,平时又没人去,既然没人说道,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他做为村长,只要等俞信成丁,有房子可接手就行了。
  至于中间俞家人租出去赚点补贴,在俞怀安看来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俞善来。
  俞家老宅在俞怀清考中秀才之后翻盖过,修得很是体面。
  正面一字排开五间青砖瓦房,两侧各两间厢房,院子很大,散养着一些鸡鹅,后院打了水井,还修了灶间和柴房。
  板凳不够坐,大伯俞怀裕主动让坐给了村长俞怀安,自己蹲在俞老头下首,后面一串儿蹲着他的三个儿子,父子四人都是闷声不吭。
  俞三叔俞怀实手快捡了个破板凳,和自己老婆吴三婶互相使着眼色,见没人先开口,两口子也精明的等着别人先说。
  三房的两个女儿俞蕙、俞蕊挤在一起,嘀嘀咕咕,眼睛在俞善身上扫来扫去,不知在议论什么。
  别人不急,俞善更是不急。
  一时间,满满一院子人,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
  俞老头吧嗒、吧嗒的抽完一袋烟,敲敲烟灰,才开口问道:“善姐儿这回回来,不打算走了?”
  “不走了,祖父,我回来孝敬您。”俞善笑着说:“我还打算接信哥儿回二房。”
  俞老头还没说话,孙氏先跳起来反对道:“那不行,我养了信哥儿三年,当他亲生儿子一样,我舍不得。你说句话啊,当家的。”
  俞大伯不出声,他也和俞老头一样端着个烟杆,吧嗒吧嗒抽着。
  舍不得信哥儿?
  舍不得二房的良田收成才是真吧?
  “这三年,我虽在府城生活,可咱们毕竟是一家人,来往却是不少。”俞善把堂屋里的人,一个一个看过去:
  “多谢大伯供信哥儿读书,这三年的束脩,大伯母先后托人管我要了六两银,纸笔钱二两。”
  “什么?这可是八两银啊,大嫂,你也太贪了!”俞三叔蹦起来大叫道。
  不光是他,连缩在墙脚的俞信也猛的抬头,不可思议的盯着俞善。
  俞大伯手里的烟杆颤了颤,好半晌没说话。
  “也多谢三叔,你对信哥儿是真心关照啊。”俞善啧了一声:“信哥儿身子不好,光汤药费我就给了四回,最少一次也有四百文,总共两千八百文。”
  “我……”俞三叔梗着脖子刚要说话,就被俞善打断了:“也或者信哥儿身体太好了,几次打伤同窗和村中小童……”
  看看信哥儿瘦小的样子,俞善字字咬着牙,冷笑着说:“听说这赔礼道歉都三叔去的,汤药费也都替我二房垫付了,后来我一分不少的还了,得有四两银吧?对不对?三叔。”
  吴三婶伸手就在俞三叔的腰间掐了一把:“你藏私房钱了?不会又拿去赌了吧?”
  俞三叔疼得冷抽一口气:“你这婆娘少浑说!”
  俞老头脸色越发难看了,他拿烟锅敲敲桌子,厉声喝斥道:“善姐儿一个小女娃家,你们也好意思背着我跑到府城跟她要钱?”
  赵氏打圆场道:“这有什么可说道的?他亲大伯,亲三叔,平日里照顾着信哥儿,不知道费了多少心,一些银钱罢了,又没花在外人身上,也值当你们争,也不怕让村长看笑话。”
  村长俞怀安突然被点到名,摸摸胡子不说话。
  他不说话,看热闹的村民可都啧啧有声,看俞老头一家人的眼神都不对了。
  连亲侄女的钱都骗,以后啊,可得对这家人长个心眼。
  “你们但凡拿了钱,有一文用在信哥儿身上,我也不说什么,谁叫他是我亲弟弟,你们是我亲叔亲婶亲伯娘呢?可你们看看信哥儿这细脚伶仃的样子,你们养不好,我自己的弟弟,我自己来养活!”
  俞善这话连讽带刺,掷地有声,听得院子外面看热闹的乡亲们啧啧感叹,俞家人只觉得脸都快丢尽了。
  钱是原主给的,俞善也不指望着这些蚂蟥吸了血再给吐出来。
  可过去原主出的血,不能白白浪费,俞善把这事儿挑明了,也是为了一会儿讲条件增加砝码。
  俞善转向村长问道:“大堂伯,当初我娘的放归书上写明了,我虽跟着娘亲改嫁,却不能改姓。是吧?”
  “正是。”俞怀安忍不住点点头。
  “我既然还姓俞,就还是俞家二房的女儿,而我爹成亲之前,二房就已经分出去了,礼法上来看,跟老宅是两家人,自然该过自己的日子。我来照顾信哥儿,没什么不合适的。”
  俞善心知这件事情难在哪里。
  当初白翠娘改嫁的放归书上写得分明,在俞信成丁之前,他和二房的地,都归大房照料。
  把柄只有一个,在八亩地和亲弟弟之间,要选哪个?
  只要能换回俞信。
  俞善毫不犹豫的做出选择:“大家放心,就算信哥儿跟我过活,在他成丁之前,二房那八亩地我二房还是不收回,但是有一样儿……”
  俞善指了指气鼓鼓的刘巧鸽:“二房的宅子必须收回来。”
  刘巧鸽一听就炸了:“想要宅子?可以,拿二十两出来,我们马上就搬。”
  话虽然说得硬气,可刘巧鸽却是绝对不愿意搬走的。
  她相公秦承业,习举业以来,下场考了三次都不中。
  刘巧鸽四处求神拜佛,后来有个神婆给她出了一个借运的法子,刘巧鸽这才把主意打到平溪村十几年来唯一一个秀才——俞秀才身上。
  两家沾亲带故好商量,俞秀才本人又已经病故,留下个空宅不就是天意如此吗?
  说来也巧,自从搬到平溪村俞秀才的旧宅,秦承业终于鸿运当头,一口气过了县试和府试,成为一名童生。
  只要过完年,秦承业通过院试,就可以成为秀才,光宗耀祖,她也才能跟着扬眉吐气,成为秀才娘子。
  这样至关紧要的时候,刘巧鸽怎么能搬走呢?
  而另一边,俞家有不少人都在心里默默盘算起来。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俞信可已经九岁了,到十六岁成丁之前,活儿干不了多少,饭却不少吃。
  白白养活这么一张嘴七年时间,要耗费多少米粮油布。
  现在既可以摆脱累赘,又能继续保住那八亩地的收成,再划算也没有了。
  就是可惜了那租宅子的银钱……
  俞善扫了一眼众人的神色,就知道他们已经摇摆不定了。
  她的视线落在俞信身上,却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俞信蹲在角落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村长俞怀安沉吟了一下,开口说和:“茂田叔,我有个主意,不如大家听听看?”
  “成。你是村长,见识也多,你说吧。”俞老头性子闷,平时家里各种小事,习惯了听老婆子赵氏安排,现在遇上大事,一时间也没什么好主意。
  反正,他打定主意,赔钱是不成的。
  果然,俞怀安也是这个意思。
  他先各打五十大板:“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说什么赔钱、搬走腾房的,都太伤感情。”
  俞善一听这和稀泥的话音,心里就是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