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233节
  “如此而已。”
  男子那张有些淡漠的脸上,突然便显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笑意。她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一瞬间的表情,只觉得这一室的花草在此刻才得了春风、焕发出无限的暖意来。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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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时分,风雪渐渐停了。
  方才升起的日头爬上孤耸于天际之下的峰顶,勾出炽热金黄的一片。连日大雪将天空洗成蓝紫色,不远处的绝壁之上,一座山城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而明媚。
  这座横亘于秘古山口、安眠于纳加湖臂弯之中的古老城池,正是暄城。坐拥天堑,四季汲风,坚如磐石,牢不可摧,就如同这高原之上的黎明一般亘古不变。
  石头城最东方的石崖之上,少女坐在石屋前、仍托着腮对着那只的雪蛙发呆。雪蛙脖子下面空荡荡的,两只豆眼中也透着迷茫。
  当初祖母交代她等那个人的时候,她还以为她会因此而守一辈子的山呢。
  谁曾想,这一天竟然就这么突然到来、又在一眨眼间结束了。
  祖母说,天神血脉将会断于解甲之剑,可她到底也没瞧见什么剑,甚至连把带刃的匕首都没瞧见。
  祖母还说,时候到了,他自然会带着他的诉求亲自前来,到了那时便要一诺换一诺,绝不能妥协。可她还没说什么,那人便应了她的条件。
  她不懂那些预言,也不关心那些事。
  她只是有些感慨,那男子终于救了他的心上人,可他们能够相守的时辰,是否也就只有即将到来的这一个黎明了呢?
  晨光终于洒满整个山顶,一株老松下依偎着一双人影。许是那朝阳太过刺目,男子睁开眼、缓缓站起身来。
  他赤着脚站在雪地中,鸦黑的长发散乱披在肩上,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长衫。他似乎感觉不到冷,就静静地立在那里,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有种别样的飘逸好看、仿佛下一瞬便要羽化登仙。
  “神仙?你是神仙吗?”
  一道稚嫩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他转过头去,瞧见两个矮墩墩的娃娃。
  女童稍矮些、气势却要高半头,上下打量他的样子像个大人。
  “他怎会是神仙,你瞧清楚没有?”
  男童不服,吸溜着鼻涕。
  “祠堂玄关那副画上就是这副模样的,那画上画得就是神仙。”
  “那才不是神仙,只是个活得久了点的普通人罢了。”女童说罢胖手往远方一指、语气是十足的肯定和骄傲,“那才是神仙。”
  许是有那片刻的无聊,男子微微侧目、顺着那女童所指望了过去。
  只见远方山间石阶转角处,正走出一名佝偻着身子的耄耋老人。老者须发尽白、皱纹满面,一身粗布衣裳外套一件简单夹袄、作北地农户的打扮,根本就是平凡人的模样。
  他面上一顿、随即轻叹,正要调转视线,突然那转角处又走出另一人。
  那是一名看起来更老、更虚弱的老妇,肩上盖着块厚貉子毛,腰似乎都要被压弯了。
  行在前面的老者每走三步便回过头、将手递给老妇,老妇便颤巍巍地握住,随即跟上前来。
  那长长的百十来步石阶,他们便是那样一步步走过的。
  “那不是曾祖和曾祖母?你骗人!”
  男童一着急,鼻涕又流了出来,那女童瞧见了更是嫌弃。
  “谁骗你了?白头峰下是不能说谎的。阿娘说了,曾祖母生来是当神仙的命呢,就是因为舍不得曾祖,这才在人间留下来的。”
  “她若真是神仙,怎的没有见过她飞上天去?她若真会变幻御风,怎会没人见过?!”
  “没人见过,不代表没有过!”女童也急了眼,迫切地想要寻个第三人来说理,“你来评评看,我们到底谁说的对!”
  她气哼哼地叉着腰,有些不满地回过头去,却见那男子不知何时已回到那沉睡的女子身边,就靠在那株老松下的石头旁。
  “喂,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听见了。只可惜,我也没见过神仙。”他的声音有些滞缓,像是方才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又要沉沉睡去一般,“可有一样你阿娘说得没错。世间人情最难长久,好事最难成双。凡人生来孤独,若神仙确如书中传颂的那般神通,或许是能携手到老的罢......”
  女童听得似懂非懂,但有信心对方是站在自己一边的。
  “听见了吗?他也认为我说的对呢。”
  男童根本是不服气的,嘟嘟囔囔道。
  “你才多大?没有灶台高的矮豆子,懂什么情啊爱啊的......”
  “我不小了。再有两月零四日,我便七岁了......”
  两个孩子争论不休,嗓门一个赛一个得高起来。
  松树下的男子长叹一声,将身旁的人揽入怀中。
  “原来孩子这般吵闹,你不喜欢也是对的......”
  说着说着,他便倚在那石头旁、轻轻合上了眼。
  两个小童争到一半、突然觉得四周安静,面面相觑又齐齐凑了过来。可男子却再也没有睁开眼。
  他的面容十分平静,连那松枝梢头落下的积雪也没有惊扰到他。
  他终于没能再拂去女子发丝上的落雪。风吹落的雪花轻柔地落下,慢慢染白了他与她的头发。
  第176章 春天再来的时候(终章
  二月初九这天天气很好,太阳高挂中天的时候,枢夕山上最后一块积雪也融了。
  山中比城里还要冷些,背阴的檐角殿门前还结着层霜,人走过一个不注意便要打个滑。
  往年出了正月,来寺里进香情愿的人便不多了,寺中人手不足,哪有闲心去清理这些,各个走路小心些便是了。
  可今日这院子里却显然大不同,别说地上的薄霜,就连叶子上的一层灰都恨不能擦了个干干净净。
  李素鱼蹲在一大丛丁香中,绣鞋垫在一小块手绢上,两只手小心提着裙摆。
  “小姐,您都在这蹲了快一个时辰了,一会太阳要落山咱还回不去可是会被老爷骂的。”
  圆眼细眉的小丫鬟苦着脸守在一旁,两只脚早就蹲得发麻。
  “再等等。我方才定是没有瞧错,就是他俩人。”李素鱼急得直咬指甲,眼睛转来转去望着外面,“好不容易跟来了,不看明白他俩到底怎么回事,我是不会走的!”
  这阙城的早春远比想象中要冷些,早上出门时添过炭火的手炉早就已经凉了,摸起来像个冰坨子。
  小丫鬟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既心疼自己又心疼自家小姐。
  “要我说,人家也不是个傻的,真要同谁幽会,又岂会选在今天这种人多眼杂的日子?”
  李素鱼盯梢盯得投入,冻僵了半边身子也浑然不觉。
  “你懂什么?这叫浑水里好摸鱼,就是来的人多才不容易教人发现。”她说到一半,突然觉得自己这话好似已经坐实心上人幽会旁人的“奸情”,又连忙找补几句,“当然,鹿中尉他才不是那样的人......”
  小丫鬟暗暗翻了个白眼。
  她是真的不知那细眼窄脸的鹿中尉究竟哪里好,让她这太常卿府出身、自小便习礼守礼的大小姐如此屈尊地追来这荒山野岭。
  今日是陛下借新庆王夙远修得封之喜,特在这寺中设下的赏梅宴,山门前停了不少各家车马,也算是种掩护,否则给她千把个胆子也不敢就这么带着小姐溜出来。
  现下是梅树花期正盛的时候,再有几日、天气真正暖起来,便要开始落花出叶了。
  粉白、藤黄、淡墨、紫红的花枝交错在一起,当真比这寺中最宝贝的法器秘宝都要招摇璀璨、惹人流连。
  只可惜李素鱼并没什么心情赏花。
  她守着不远处那株枝干盘龙错节、枝头却红艳似血的梅树,视线却没落在那花朵上,只在梅树四周徘徊。
  梅树众多,映水重楼却就这一棵。
  她还不信了,若是公子佳人当真要来场密会,难道还会不来瞧瞧这梅树么?
  不远处隐隐有人声走动、渐渐靠近,她连忙瞪大眼、立起耳朵。
  不一会,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从月门后走出,身后还跟着两名武将装扮的中年男子。
  李素鱼的脸上难掩失望,示意自家丫鬟莫要出声。
  打头的老者不察四周有“埋伏”,直奔那映水重楼而去,时而观花赏色、时而轻嗅梅香,脸上很是惬意满足。
  “此花甚是难得,两位将军却离得那般远,上战场都不怕还怕了这花不成?”
  典武将军孙灼同颜广对视一眼,各自都还有些拘谨。
  “回丞相的话,在下是个粗人,不懂赏花,站着看看就好。”
  “赏花分什么粗细?心悦而已。”
  柏兆予的身子已然不如从前挺拔,瞧着却是比前两年还要神清气爽。他有意压低了嗓子,硬生生拉过那两道僵硬的身影,神秘兮兮道。
  “此花整个赤州恐怕也只得两株了,这株先前是在烜远王府上的,听说是陛下生生让人从王府里挖过来的呢。这梅树刚移栽过来都是要伤些元气的,没想到第一春便开了花。你们说是不是难得?”
  颜广兀自点着头,左右是没太放在心上,却也多少看了两眼那棵树。
  孙灼却不知怎的多想了些,眉宇间有了些疑惑。
  “既然如此珍贵,怎舍得捐给这样一座破庙了?莫不是梅家那边有了什么动静,这是在提前吹风呢?”
  老丞相嘿嘿一笑,显然并不打算深聊。
  “谁知道呢。如今这位的心思,可不比先前那位的好猜啊。”
  花园里一时沉默,许久,柏兆予才又挑起话头。
  “颜将军府上的几位掌上明珠应当都过了及笄之年了吧?听闻昨日黑羽营的鹿中尉又去府上走动了,不知是不是......”
  “不是!”
  柏兆予话还未说完,便教颜广气哼哼地打断。
  一想到那一脸阴阳怪气、一肚子阴谋诡计的阴人要算打他女儿的算盘,他这股子火气便要冲上头来,可当着老丞相的面,他又实在不能说得太难听,只得化作一声冷哼。
  “他可是如今陛下身边的红人,我雁翅营怎敢与黑羽营攀亲?”
  老丞相却乐了,分明从这耿直将军的反应里嗅到了些许不同寻常的意味。
  但眼下他也并不想再逼问什么了。对小辈们来说,来日方长呢。
  他左右瞧瞧无人,抬手便拈了一朵映水重楼藏在袖中,轻咳一声示意身后二人不要声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