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妘千里走了几十步,双腿利落起来,她跑了一百步,听到身畔林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目光一扫,看见一个庞然大物。
  一匹黑马被拴在树上,它打着喷嚏,无聊地翻着嘴皮吃草。看见妘千里,先是一楞,然后四蹄翻飞,拱着长脑袋想往妘千里身上蹭。
  “乌云!”妘千里激动到想哭,倘若有外人在此,定会以为失散多年的母子相会。
  妘千里暗赞轻岳的妥帖细心,她解开绳子,骑到马背上,一扯马缰。
  乌云轻车熟路地奔跑起来,咴咴作响,好不惬意。
  不过半个时辰,妘千里被乌云驮到永堰镇。
  妘千里操纵马缰,马头一转,她到了镇子北面一条小巷中。
  清晨雾霭茫茫,小巷寂静无声,妘千里盯着宅院门,走到门口有两座石狮子的院落,她翻身下马,敲了敲门。
  四重两轻,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妘千里感到怀里一重,被人结结实实地扑上来,魏轻岳哽咽道:“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你哪里受伤了?快来看看!”
  “我没事,你们呢?”
  魏轻岳牵着她往里走,“玄天门下一共有六条路,我让他们分六个方向离开。化整为零,我想的是,即使遇到了追兵,也有机会躲开。”
  她眼中闪过一丝怯怯:“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为今之计,只能这样做。”奚昭的声音传来,她换了一身衣裳,素色衣裙干净整洁,头发却还是凌乱不堪,她神色依然愤愤,“玄天门不足为惧,关键在于温辙牵扯其中,三镇节度使的力量,整个百丈峰全上不够他一根手指头。几人几人的逃反倒容易些。”
  妘千里这才想起来,谢遇随是被他信任的师长送到柔然,如今看来,这位令谢遇随黑化的师长便是檀州节度使温辙。
  什么叫才出虎口,又入狼窝!饶是她这种长于深山的人,也听过大名鼎鼎的温辙之名,文臣出身,转职武将,文武双全,百战百胜。
  如今他掌管三镇,三镇经济军事全归他一人之下,麾下兵强马壮,实力庞大,能调动二十万兵力。
  当年看书时,看到二十万兵马,妘千里冷冷嗤笑,二十万,只不过能给我们主角制造一点小小困难,瞧不起我们主角咋地?
  现在听说二十万兵马,她只想高喊,救命啊!有没有人来救救她!
  魏轻岳犹不敢相信,“好端端的,温将军为什么要造反?”
  “这个问题不着急,”妘千里沉吟,“据我所知,我们现在,是在他的地盘上吧?”
  魏轻岳点头,“不仅这里,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走三百里,还是在他的地盘。”
  “那我们还不赶快跑?!”妘千里震惊。
  “我也想跑啊!”魏轻岳欲哭无泪,“你自己看!”
  说话间,妘千里被魏轻岳领到室内,室内简朴无华,床上躺着的人紧闭双眼,面色苍白。
  屋内一角五花大绑着个中年男子,嘴巴被布堵住,看见有人过来,双眼露出惊恐之色,头猛烈摇晃起来。
  奚昭跟着踏进来,手中长剑在男子身上指指点点,指一下,男子哆嗦一下。
  奚昭:“可以医治了,记住,若我们发现你做小动作,你最宝贝的小儿子,将和你天人永隔。”
  她拿剑挑开麻绳,邢大夫颤抖着起来,咽了口口水,“我需要滚烫的热水,和我的医箱,和干净的布帛。”
  奚昭和魏轻岳应声而去。
  妘千里坐在床上,盯着邢大夫一举一动,这位邢大夫她很眼熟,她去年被菌子毒倒时,是邢大夫妙手回春将她医好。
  只是……妘千里视线扫过,这位邢大夫医术虽高超,为人不怎么样,自己亲眼所见,他治疗另一个年纪小的师妹时,手颇不安分。
  当天晚上,妘千里身体稍微好了些,便恩将仇报,将邢大夫揍了个鼻青脸肿,嚎啕大哭。
  妘千里看见邢大夫额上落下涔涔汗水,她抬起胳膊,邢大夫大浑身一缩:“别打我!别打我!”
  妘千把胳膊肘放到膝上,脑袋撑在手上,满脸无辜:“谁打你了?你治好了他,全家安然无事,你治不好,我送你去西天极乐。”
  邢大夫点头应是,颤颤巍巍地解开谢遇随的衣服。
  妘千里皱了皱眉头。
  从脖颈而下,全是大小不一的伤痕,有烫伤,有尖锐的物品划过的伤痕,斑斑点点血迹与衣服黏在一起,扯开时还会带动刚刚结痂的伤口,鲜血又涌出来。
  最大的一条伤痕,在腹部,他腹部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伤及腑脏。
  妘千里乍看到这伤口,脑补下被重物压上去是什么滋味,打了个哆嗦。她有些佩服,谢遇随昨晚竟能忍着痛楚,一声不吭。
  不过……妘千里陷入沉思,东陵长天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吗?
  好像原书里,压根就没提到这个人,连谢遇随被温辙送给柔然,都是一句话的事情。
  奚昭搬着滚烫的沸水进来,她往床上看了一眼,脸色苍白,“我晕血。”
  “哎呀,”魏轻岳脸色绯红,她以袖掩面,娇嗔道,“你怎么不告诉人家这副场面,这、这要是被人知道了,我怎么还嫁的出去呀!”
  “闭嘴吧!你还有空想这些!”奚昭白了她一眼,“这可是触犯……要是被世人知道,不是嫁不嫁出去的问题,我们俩要被砍头!”
  奚昭一把拉住魏轻岳的手,把她扯出门,魏轻岳不甘心地回头,终究坳不过奚昭的铁掌。
  屋内陷入一片安静,有妘千里这尊凶神坐在旁边,邢大夫无比老实,他用春蚕丝和烧过的针,为谢遇随缝上伤口。再清理剩下的小创口。
  妘千里手中转着一把小匕首,盯着谢遇随的脸,无论如何,这人是她们最大的屏障,不能放弃他。
  她记得很清楚,谢遇随的身份是武帝嫡孙,武帝立下的太子瑛文武双全,只是武帝一时昏聩,听信谗言,以为太子造反。
  太子被一杯毒酒逼死,武帝后来知道真相,悔不当初,为太子平反。武帝病逝后,帝京门阀借由此事互相攻讦,宫廷政变一轮又一轮,等到朝中动向平定,太皇太后和权臣四处寻找太子瑛血脉下落。
  妘千里只知道去年武帝大崩,天下缟素披身,但现在帝京局势进展到哪一步了,她还真不太清楚。
  不管怎样,谢遇随的身份是张王牌,二十万大军和柔然铁骑的威力下,她唯一能仰仗的,就是这位大反派的人心所向了。
  *
  刀光剑影里,谢遇随在少女的背上陷入昏迷,他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从他十二岁时起,把他拽回令他无比痛苦的那天,他看见父王喝下了那杯酒,从口鼻间流出大量的鲜血。他眼睛被母妃蒙上,母妃温柔的声音带着颤抖,在他耳畔不停地念:“别怕。”
  “别怕。”
  “别怕。”
  车轱辘声响盖过母妃的声音,他被母妃送到了云家,隔着一道门,他听见母妃含着痛苦的声音翻来覆去,巨物撞击大门的声响传来,他透过缝隙,一侧是气势汹汹的兵卒,一侧是持着剑的母妃,雪白的脖颈间涌出大量的鲜血。
  谢遇随本来以为这是谷底,但往后的日子,他真切的知道了,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在武帝威势前,母妃的家族云家自身不保,唯恐护不住太子遗孤。把他送到檀州,檀州节度使温辙与云家交好,亦与太子有故,曾任太子少师。
  他被送到了檀州,节度使对他照顾有加,对外宣称把独女许配给他。却在某一日,谈论起天下第一山门玄天门大比,谢遇随闻弦歌知雅意,自请代老师去玄天门一观。
  看过门派大比后的夜晚,他饮下茶水,昏昏沉沉,他知晓茶中有药,刚拔出剑,温辙派给他护送他的亲信目露凶光。
  谢遇随持剑斩杀他,走出门外,一身紫衣的玄天门掌门静候他。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他再次醒来,像是被刀剑绞杀过一遍又一遍,他尝试调起真气,丹田空空如也,身上传来的巨大的痛楚和残酷现实让他神魂几近崩溃,偏偏耳畔有一道凉凉的声音不停在念着他。
  “世子殿下,你还记得,熙平三年,你登云雀台时,瞧不起我的样子么?”
  他不记得了,云雀台这个名字,他在脑海中回忆搜索,却一无所获。
  东陵长天声声怨恨,咬牙切齿,将沉寂数年的怨恨一朝倾泻而出,化成实质的伤口,落在他身上。
  一股股血迹,在水域中漫开。
  在水池里,他对他百般凌虐,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要死了,睁开眼却失望地发现还活着。
  “世子殿下,你这幅容貌,你该庆幸,我不喜欢男人。”
  这些话语成为他的梦魇,但这远远不止。三天之后,他被带到车上,长途跋涉一个月,身处异族草原。
  柔然与大燕血海深仇,席上让他吟诗作对吹笛,若是吹得好了,有赏。谢遇随不从,兜头被泼酒水,被人拽出去暴打。
  他习惯了,被打是常事。甚至被人敲碎手指,毁去面容时,他以为会在极致的痛苦中被逼疯,却发现自己已经麻木了。
  只是在吊着被打,捱苦受冻时,总有一个从大燕掳掠来的哑巴农妇对他伸出手,她地位卑微,费劲地省下一点干净的水,和一点干粮,给谢遇随。
  他曾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农妇连比带画,他知道她也有个与他一般大的儿子,她亲眼看见自己的儿子被柔然人杀掉,头颅挂在马上充当战利品。
  他也曾与她开玩笑,说倘若自己登基为帝,定会为她报血海深仇,杀尽柔然人。农妇只是笑笑。
  日复一日,谢遇随渐渐熟悉柔然布防,计划逃跑,却被柔然森严的布防堵回去,他亲眼看见柔然王子指挥士卒进帐篷中,脸上露出残忍快意的笑容。
  谢遇随大吼:“不要!是我的错!你要杀杀我!”
  “你?”柔然王子微笑道,“又不能真杀了你,怎么折磨你你都无所谓,换种玩法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