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青春
  这一年的元旦,终究没有如期放假。
  清晨的警车声划破校园的宁静。昨夜下了雪,地上厚厚积雪让人寸步难行,白大褂和警服在女生宿舍交替穿梭,鞋底在雪地上踩出深浅不一的印子。不多时,校门口和寝室楼周边都拉上了封锁横幅,尤时站在阳台望楼下,本该热闹的校道上此刻不见行人。
  秦贞被抬上冰冷的担架上带走了,厕所的血泊还等着人来处理,尤时和几个室友候在宿舍门外,等警方取证完审问。
  ……
  今天早晨尤时第一个醒来,其他室友都睡得正齁,秦贞的床铺被子微微隆起,不见脑袋,尤时只当她蒙着头在睡。
  尤时心情很好,迫不及待要回家见林纪宇,她有很多新生活片段想和他分享,也想起昨晚程刻送她回宿舍,低着头靠近她耳边说“明晚我想带你和我的朋友们见个面”。她心情好,自然睡得早,醒来后精神饱满。
  寝室到洗浴间还有一道玻璃门,她推开玻璃门,发现厕所门紧闭,她没有多想,只当是谁起夜顺手关上了,她用手去拧门把手,金属质感的把手又冰又冻,她被冻得抖了一下,又用力拧了一次,仍然打不开。
  尤时敲两下门,无人回应,她加重力度又拍了几下,提高音量:“有人在吗?有人在里面吗?”
  她的动静太大,其他室友相继醒来,打开门问她怎么回事。尤时扫了一眼,没有秦贞,她心一下子提了上来,多了几分焦急,她喊了一声:“有没有看见秦贞?”
  寝室一共八个人,往门口一站基本一目了然,尤时问了也是白问,她猛拍几下门,力度重到她的掌心迅速涨红。心里有一种强烈的糟糕的预感,她声音抖得厉害,大声喊:“秦贞!秦贞!秦贞!”
  其他室友看她这样,也慌了,她脑子一片空白,后来的一切都发生得太急太快。她拉着许新意跑楼下找宿管,她从没觉得这栋楼这么长,六层楼梯,她踩空了好几回,手抖得握不紧许新意。
  接下来她们把宿管和门卫都带了回来,门卫撞开了门。尤时站在厕所门口,近在咫尺的距离里,她看到了倒在血泊里的秦贞,地上有几根烟头和一把水果刀,已经被血染得通红。
  尤时嘴巴张开,失了声,下巴肌肉猛缩,她整个人都在颤抖。许新意和其他室友在她旁边哭成了泪人,尤时抬起手,盯着自己的手腕看,眼睛干涩到流不出眼泪来。
  ……
  阳台的风刺骨寒,尤时却像没有了知觉,呆站在阳台边上。室友们站在门边,她们都在等一个结果,没有人有心情说话。
  尤时把手搭到阳台边缘,想起不久前的夜晚,她还站在这里陪秦贞抽烟。那个洒脱又漂亮的女孩儿,指尖夹着烟轻吐烟雾,对她说:“人不抽烟并不会死,但人有时候不抽烟就会死。”
  *
  秦贞是在昨天夜里割腕自尽的,到早晨七点被发现,已经过了一夜。
  秦贞还有两个月才满十七岁,十六七岁,一个女孩儿最灿烂的花期。她生活在一个重组家庭里,父亲和生母年龄差距有十五岁,父母离婚后父亲火速开启了一段新婚姻,对方带着一个男孩儿,只比她大一岁,上学晚一年,和她同级。又过几年,继母诞下一子。当时父亲已年近五十,算老来得子。
  她的生活横空插入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父亲忙着工作,闲暇时间都分给了小儿子,继母年纪比她生母大几岁,是个两面叁刀的高手,表面和气,背地里常给她使绊子,秦贞想着高中搬到校内住,忍了下来。
  然而在她初叁那一年,她被异父异母的“哥哥”强/暴了。“哥哥”起初对她很好,继母压榨她的零花钱,他掏钱给她买新衣服,继母故意做她不爱吃的菜,他深夜带她偷溜出去吃好吃的,继母指责她欺负弟弟,他把她护在身后。他每天载她上下学,也是在放学的路上,把她载进一片荒废的旧房子,对她进行了性侵略。
  没有安全措施,没有技巧,没有怜惜,秦贞下体破裂,流血不止,吞了人生第一颗避孕药。那一年她才十五岁。
  原因是她收了隔壁班一个男生的情书。
  之后“哥哥”变本加厉,威胁她不听话就把他们的事告发给父亲和继母,秦贞承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暗自崩溃。
  她曾想向朋友求救,只开了个头,好友一脸不相信地说怎么可能,她哥哥护她如珍宝,有求必应。秦贞没说出口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真正让秦贞爆发的是初叁毕业前,她被“哥哥”按在学校厕所洗手台搞,被别人撞见,于是学校里开始有流言说她和“哥哥”关系不纯,“乱伦”,不要脸皮。
  秦贞只庆幸,起码当时她的衣服还整齐。
  高中她背着“哥哥”偷偷改志愿,逃到了七中,甚少回家。她开始乱搞男女关系,隔着距离在反抗,最后还是被“哥哥”抓回家,对她进行新一轮的性虐。
  传言说她不知检点,放浪形骸,私生活混乱,从初中重点班流放到这里,自己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所有人都说她不在意世俗眼光,活得叛逆又自由,肆意又洒脱。
  她想说她病了,没有人相信。
  她真的病了。外表仍灿烂,内里却在腐烂。有时候她觉得自己麻木了,反正也逃不掉,接受就是了,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忍耐到快要自燃了,她说服不了自己接受,也不想接受。
  于是在矛盾挣扎中一遍遍凌虐自己。
  尤时是唯一一个把真实的她窥见一二的人,寝室的女孩们是唯一一群不带有色眼镜看待她的人,她在黑暗里抓住一丝难得的星光。
  可是上周她回家,“哥哥”当着父亲和继母的面扒她的衣服,她彻底崩溃,本就脆弱的城墙一轰而倒。又惊又怒的继母扯住她的头发,对她肆意羞辱,大骂她“贱人”、“狐狸精”、“和你妈一样小小年纪就会勾引男人”。
  她的脸被打肿,头发被抓得生疼,但她居然笑出来。
  任何社会问题,被蒙上“男女关系”就能轻而易举让舆论反转,女性辱骂被性侵略的女性,世人指责受侵害的女性,是“不检点”的女性的错,是衣服穿得少的女性的错,是反抗不了的女性的错。
  秦贞抽着烟,看冻结的湖面,心想,这个冬天不会过去了。
  泠泠夜色里,她轻轻唱起歌:
  “我是这耀眼的瞬间
  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
  我为你来看我不顾一切
  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
  不虚此行啊  不虚此行啊
  ……
  这是一个多美丽又遗憾的世界”
  她终于还是成了这耀眼的瞬间,永远停留在了二零一七年的冬天。
  2017年12月31日,尤时的第一篇散文登上某青少年读物杂志。
  她在文章末尾写道:
  “一年将尽,我住的小城大雪纷飞。
  从前我常常幻想自己是雪花,是柳絮,是烟灰,是什么都好,是不为任何事物停留的事物就好。
  如今我好像多了几分柔软。我看到和我一样不想停留的人,我想我应该上前去的,而我只是无声驻足片刻,许愿所有青春都有绚烂的结果。
  我在青春里告别了一年,又在告别里迎接我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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