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晏少年时 第6节
  大约是为了让她能一眼发现自己,他站在通往二楼的台阶上,窜来窜去的演员和老师不影响他们视线相遇。他似乎露出一个微笑,冲着她的方向招了招手。
  钟莹挤过去的时候有点懵,他怎么会来找自己?自从月初校门口一别,之后整个月她都没能在校园中偶遇过他。
  高三年级在另一栋楼,早到晚退,学习紧张,遇不到正常。年纪不对,时机不对,钟莹没想立即接近他搞事情,暂时保持在弟弟同学的界限上,是很合适的关系。
  奋力挤到走廊尽头,水兵帽挤歪在一边,钟莹被“专业”老师强制性化了妆,嘴唇涂得鲜艳,脸蛋上两坨大腮红,眉毛化得又黑又粗,乍一看很是吓人。
  “晏宇哥哥,你找我?”
  晏宇看着她夸张的妆容,抿起嘴把笑意憋回去了,清亮眼睛里却有藏不住的趣色。后台这边通风不好,人多空气浑浊,他额头上起了一层薄汗。
  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个透明小盒子,他递向钟莹:“晏辰去市里参加中学生主题作文大赛去了,不能来看联欢会,托我把这个带给你,他说让你加油,好好表演。”
  钟莹没有接,扫一眼眉心抽搐。盒子里装着一朵玫瑰花,小小的,一片一片层瓣分明,假得很生硬。
  “晏辰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这是用肥皂纸做的花,为什么要送你我不知道,但我猜.....”他顿了顿,“你表演完可以用它来洗脸。”
  “......”
  还能再无厘头一点吗?钟莹双手背在身后:“谢谢晏辰了,不过我不能收。”
  她严肃拒绝,小脸板得死紧,晏宇不理解:“为什么,是不喜欢吗?”
  喜欢就有鬼了,钟莹很为难:“这个…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我不能随便收男孩的礼物呀。”
  晏宇又露出那种意味深长的表情,暗含着一丝戏谑:“可之前你不是收了军舰模型么?”
  钟莹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觉得自己有价值的才收,看不上这小玩意儿,她假装没听出讽刺,依然一本正经道:“朋友间互赠礼物本来是很正常的,我只是不能收这个花,晏宇哥哥,你知道男孩子送女孩子玫瑰花代表什么吗?”
  晏宇愣了愣,本想说小女孩想哪儿去了,突然又想到弟弟的心思,用拳头抵着嘴巴咳了两声:“这是肥皂。”
  “那也是玫瑰花,异性之间不能乱送的。”
  他无奈地耸耸肩:“好吧,我受人之托而已,你不收就算了。”
  钟莹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认真道:“我和晏辰永远都是好朋友好兄弟。”
  晏宇神色复杂,似乎有点遗憾地看着她。
  怪不得第一次接电话时重点强调了她的名字,钟莹看出来了,晏辰对这个哥哥十分信任,信任到连自己的小秘密都能告诉他。
  趁着岁数不大心性不定,必须赶紧掐灭晏辰这种危险的想法,省得以后给晏宇心里留疙瘩。
  弟弟想什么好事呢?我是你大嫂子!
  说话的功夫,舞台上又一个节目结束了,穿着白衬衫和红格百褶裙的女孩儿高举双臂从人堆里穿过,未到尽头,已经兴奋地大喊起来:“晏宇!你不是说不来吗?”
  初恋小姐带着一股花露水的香气来到两人面前,压根没瞧钟莹一眼,双目灼灼放光望着晏宇:“看我表演了吗?我拉的梁祝。”
  钟莹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拿着小提琴,从表情来看,演出非常成功,没想到初恋小姐有颜还有艺。
  晏宇道:“听过几百遍了,不去看也知道你的厉害。”
  关玲心里熨贴,笑颜如花,上去拉他手臂:“在这儿站着干嘛,我们去会场继续看演出吧。”
  晏宇顺着她的力道下台阶,钟莹暗暗翻了个白眼,挽手?当老娘不存在!这两人是不是熟过头了。
  她突然出声:“哇,小提琴诶,我还是第一次见,学姐能给我看看吗?”
  关玲这才扭头看了她一眼:“你是......”
  晏宇介绍:“这是晏辰的同学钟莹,这是关玲,我记得你们在我家见过一面。”
  关玲上下打量她,没有印象,钟莹却笑起来:“哦,原来是那天去晏伯伯家做客的姐姐,你好。”
  听她喊得那么熟稔,关玲也礼貌笑了笑:“你好,是学妹啊,今天有节目?”
  “嗯。”钟莹的注意力仿佛都集中在小提琴上,目不转睛盯着,“可惜刚刚跟晏宇哥哥说话,错过了学姐的表演。我只在电视里见过小提琴,挺喜欢这种乐器的,能摸摸吗?”
  关玲也是参加了联欢会才知道,全校学生通乐器的不少,但大多是民乐,或者普及较广的手风琴之类,高贵优雅的小提琴只有她一个人会。
  所以她对钟莹的土包子样并不意外,拎着琴盒去排练时,早就收获了很多好奇艳羡,虚荣心大大满足。
  她大方地将琴递过去:“喏,你看吧,小心指甲不要刮到。”
  钟莹接过来看了看,琴身没有logo,看做工不像她熟悉的那几个品牌。她看似小心翼翼地将琴架在颈窝,搭上琴弓,“学姐,是这个姿势吗?我可不可以拉一下?”
  之前拉二胡的同学也提过这种要求,关玲有心理准备,毕竟爱好音乐的人谁能不拜倒在小提琴的音色魅力之下呢。
  “可以啊,不过没接触过的人可能拉不出声音,或者......”她和晏宇对视一眼,想起了自己刚学琴时的恐怖噪音,噗嗤笑出声,“很难听。”
  “钟莹钟莹,快来,要候场了!”
  正在这时,临时舞蹈小队的队员过来喊钟莹,她一边答应一边手指翻飞,琴弓颤动,流畅地拉出一小段看似杂乱无章的曲子。然后迅速把琴还给关玲:“谢谢学姐,我去候场了,学姐再见,晏宇哥哥再见!”
  她很快挤进人堆不见,晏宇尚无所觉,微笑道:“有点天赋啊,第一次能拉出声音不错了,比你那时候锯木头强。”
  身边半晌无声,晏宇转头一看,关玲僵立原地,眼睛瞪得老大,嘴唇微张,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
  “怎么了?”
  “她是谁?”
  “刚不是说过了,晏辰的同学。”
  “她学过小提琴?”
  “不了解,什么意思?”
  关玲眨了眨眼:“你知道吗?她刚才拉的是查尔达什舞曲。”
  晏宇对音乐没兴趣,自然也不知曲名,“开什么玩笑,乱七八糟的难道不是噪音?”
  “真的,我练琴九年了会听不出来吗?她按弦跳弓的手法绝对不是初学者!”
  晏宇想了想:“也许她家里送她学过。”
  “那她为什么要说从没见过小提琴,还装模作样的问我姿势?”关玲对钟莹的印象一落千丈,感觉自己被摆了一道,心里极不舒服,凌厉地瞪向晏宇:“对了,你为什么在这里?刚她说在和你说话,你们说什么了?”
  晏宇蹙眉:“是晏辰托我来找她的。”
  “找她什么事?”
  关玲有点咄咄逼人,晏宇口气冷下来:“你管的真宽,我要回去看书了。”
  他转身就走,关玲原地跺脚,却还是忍不住追在后面:“晏宇,晏宇,那学妹不老实......”
  学妹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呃,她就是有坏心思。
  听到晏宇夸关玲厉害,钟莹不屑极了,心说他果然和“艺术”有壁,对音乐,戏剧,舞蹈,绘画,雕塑等所有表达美的东西都是门外汉。家里有不少藏品,但多是交给专业人士代拍的,他看中的是价值,而不是艺术内核。偶尔去听音乐会,看画展的行为也是基于推不掉的邀请,直接被他划为社交活动。
  这么说吧,他比较感兴趣的影视剧类型是,手撕鬼子,火烧鬼子,炮轰鬼子,和一切军旅谍战题材作品。
  可想而知,被他夸赞,人情分有多大了。
  钟莹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敢小露一手,瞒不过关玲,她此刻肯定在晏宇面前批判她的撒谎行为。但遗憾的是,把查尔达什舞曲中间最考验手速的那一段旋律掐头去尾,门外汉听起来就是在乱拉。
  钟家那么穷,哪会送她去学高大上的小提琴嘛,晏辰也可以替她作证。关玲在晏宇那里得不到认同,最好能来找她对质,她就再拉一段更乱的野蜂飞舞把她气炸。
  她没有,她不会,别瞎说!为什么要冤枉一个可怜贫穷的小女孩?胡搅蛮缠不可理喻!
  初恋小姐如果纠缠这件事的话,很快就要和初恋先生闹别扭了呢,哦吼吼。
  心机girl上了台还在得意洋洋的笑,女鬼似的妆容被强炽灯光弱化,显得明丽动人。钟莹和同伴们穿着小海军服,个个神采飞扬,伴随军港之夜的音乐翩翩起舞,劈叉下腰赢得热烈掌声,最后大跳接旋转,五个女孩跪地呈波浪起伏,手枕侧脸做入睡状,完美结束。
  动作算不得整齐,但一个没忘。
  第8章 早恋晚恋都不是你
  关玲没有找她对质,事实上自联欢会后一晃两三月,钟莹再未见过她。高三复习紧张自不必说,高一也没轻松多少,一中抓学习有一套,周周考,月月考,班级之间大搞比拼竞赛,考不好还有惩罚,学生们皮子都绷得很紧。
  钟莹的成绩延续了前身的不好不坏,全班四十个人,她始终徘徊在二十名左右,几次考试下来,老师对她的评价是:偏科。
  英语一百分满分,她能轻松拿到九十分以上,语数物化马马虎虎,生政史地一塌糊涂。别人整理笔记的时候,她在整理偏方,别人回家狂背书的时候,她在狂练瑜伽睡美容觉,连刘媛媛都说她上课目光空洞,假专心,真走神。
  “你天天都在想什么?”她问钟莹,“我老感觉你心思不在学习上,不会是早恋了吧?”
  疑问并非空穴来风,钟莹也没想到,只是国庆联欢会上几分钟的群舞,竟会引来一批男生觊觎她的“美貌”,到处打听她的班级姓名,情书可收了不老少。
  也是很不理解骚年们的审美了,化得跟鬼一样他们都能看出漂亮来?虽然她的确很漂亮,并且将会越来越漂亮......
  “我没有早恋,我天天都在想,为什么澡堂里不设置vip房间?”
  刘媛媛挠了挠脸:“vip是什么?”
  “very important person。”
  “很...重要的...人?你发音真怪,”刘媛媛迷惑,“澡堂里会有什么很重要的人,不就是去洗澡吗?”
  钟莹脸色复杂地看着她:“你觉得和一群人赤身相对,是正常的吗?脱光这种事难道不应该在私密空间才能做?”
  刘媛媛理所当然:“那是澡堂,又不是大街上,里面的人都是女性,要什么私密空间?你想一个人一间房洗澡,也没人给你搓背啊。”
  她的重点总是落到很清奇的地方,钟莹无法与之沟通。十一月后天气渐渐变冷,上个礼拜她还在坚持每天烧水冲凉,周末就冻感冒了,在家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拎着换洗衣服去到家属院澡堂,两分钟后就冲了出来。
  她无法形容进入换衣间时受到的震撼,一个女人仰着脖子喝汽水,两个女人坐在长凳上聊天,一边聊一边拍打自己松垮的肚皮,热气蒸腾的浴室里不断有人走进走出,她们的共同特点是都没有穿衣服,白花花的刺瞎人眼!
  恍惚间仿佛进了什么天体营之类的地方,她不是不能接受天体,而是不能接受在众目睽睽下洗澡,很多动作都是隐私的,暴露人前多尴尬?
  她四天没洗澡了,感觉头发开始冒油,身上也不舒服,洗个脸擦个身泡个脚根本不能满足她的卫生需求。每天厚着脸皮打听哪位同学家庭条件好,有独立卫生间和热水器,宁愿花钱买个痛快。
  一中不乏像晏家兄弟那样的高干子弟,也不乏如刘媛媛般家中做生意的有钱孩子,但更多的是靠成绩进来的寒门学子——可能别人眼中的寒门和钟莹理解的不一样,她觉得自己目前就算寒门。
  可恼的是,没有谁家设立卫生间,有钱的没钱的都去澡堂,有的人甚至连热水器是啥都不知道。
  坐在钟莹后排一位叫高豪杰的男同学天天听前排俩人讨论洗澡的事儿,这天笑嘻嘻地说:“早上我才看的报纸,我国第一台封闭式电热水器已经研发成功了,过些日子就能买到了吧,以后可以在家洗澡了!”
  钟莹:.....哇,刚研发成功啊?
  刘媛媛不能理解组团洗澡有什么尴尬,但她看钟莹很受困扰的样子,便说了一个经验之谈:“你要是不喜欢跟人挤,就赶在澡堂一大早开门时去,人少,洗得特舒服。”
  家属院澡堂一周只开放两日,被钟莹排除在外,她在离后勤部不远的新华街上找到了一家祥和浴池,澡票三毛五一张,买十张三块,早上五点半开门,只有池浴,到六点才给淋浴送热水。
  钟莹从家里找了一床毛巾被充当浴巾,赶早去了一次,果然天体稀少,小猫两三只都在池子里泡,她鬼鬼祟祟缩在最边角的淋浴下匆匆洗完了,出来感觉还挺好,当即拍出三块钱买了十张澡票。
  早起洗澡,她坚持了半个月,洗完头发来不及擦干,戴着棉布帽赶往学校早读,冰凉的水常常从耳边滑下脖颈,冷得她直打哆嗦。渐渐的,她觉得洗澡成为了苦差事,既牺牲睡眠又浪费体力,开始逼着自己习惯在人前袒露身体,因为发现那些妇女孩子更习惯,专注洗自己的,并没人直勾勾盯着她洗澡的手法。
  底线一旦松懈,堕落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到了十二月,钟莹已经想什么时候去洗就什么时候去洗了,人多也不怕,分享淋浴也不怕,洗完也和大家一样买瓶汽水坐在换衣间里歇一会儿再穿衣服,稍微不同的是她必须裹着毛巾被。
  大环境如此,穷讲究下去十分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