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洄梦
  痛楚,从伤处缓缓复苏,痛感像极了上辈子捱的那最后一刀。
  柳溪想要睁开眼,偏生连睁眼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眼前的一片黑暗让柳溪觉得不安,像是她重生的那一日,她拼尽全力地睁开双眼,即便是在光明之中,她全身上下也没有一处能感觉到温暖。
  三个月前——
  柳溪猝然在床上坐了起来,下意识地捂住了上辈子的致命之处。
  没有鲜血,没有伤口,痛意随着她意识的清醒渐渐褪去。
  “只是……只是一个梦么?”柳溪剧烈的喘息逐渐平息下来,她低头看了看干净的双掌,没有鲜血,也没有惊月。
  惊月……
  柳溪自从锻造出惊月后,惊月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侧。她四处找了找,终是发现了落在床下的惊月。
  柳溪连将惊月捡起,紧紧地抱着,有惊月在手,她能更安心些。
  “叮铃,叮铃……”
  刀穗上的银铃铛响了两声,这铃铛是西山柳氏嫡女的信物,是父亲柳擎唯一送她的礼物。她偏头呆呆地望着这两颗银铃铛,这下是彻底冷静了下来。
  她缓了片刻,便提刀在房中转了一圈。
  这里是柳溪在西山柳氏的闺房,也就是这里是柳氏的主城百叶城。
  “我怎会在这里?”柳溪茫然自问。
  这时,丫鬟忽然叩响了房门。
  “大小姐,城主唤你去百叶堂。”
  “知道了。”柳溪凉声应了一声,柳擎召唤,是一定要去的。她匆匆换好了玄色朱雀裳,这是她柳氏的家服。
  柳氏的百叶城按照四相分为了四个堂,原先都是柳擎几个兄弟执掌。如今柳擎上了年岁,几个兄弟也没有那么多精力管顾四堂,于是柳擎逐年将四堂分给了自己的四个儿女掌管。
  嫡女柳溪掌管的便是研制柳氏火器的朱雀堂,这一堂的衣裳上都用朱砂红线绣了玄色朱雀,柳溪身上的那只是最鲜艳、也是最凶厉的朱雀。
  她将青丝梳理整齐后,高高地束起了一个马尾,用银发箍束起,提刀开门走出房间的瞬间,候在外面的小厮与丫鬟们都被她一身的飒气慑了一下。
  提起柳氏嫡女柳溪,江湖上谁人不竖一个大拇指?只是可惜,她只是个女儿身,不然以她的本事,这代西山柳氏只怕要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大事业。
  “走吧。”
  柳溪淡淡地说完,丫鬟便低头跟着柳溪往百叶堂去了。
  百叶城的丫鬟们从来不敢抬头正视大小姐柳溪的眉眼,只因她与生俱来一股迫人的飒气,好似天生就是高人一等的凤凰。
  偶尔闲聊,丫鬟们都忍不住猜想,这天下该是怎样的英雄才能配上她们柳家的大小姐?
  百叶堂是西山柳氏的正堂,凡有大事,必在这里处理。
  主座是青铜镂刻出的虎兕大座,如今铁青着脸坐在上面的中年鹰鼻男子正是柳氏的家主柳擎。
  今日除了家主之外,堂中还有三人,十七岁的柳二小姐,十六岁的柳三小姐,还有十五岁的柳家四公子柳问心。
  四人的脸色冷峻,没有半分笑意。
  柳溪从踏入百叶堂开始,就觉得气氛是出奇的诡异。
  “关门。”
  柳擎从座上缓缓站起,吩咐小厮们将百叶堂的大门合上。
  柳溪惑然瞥了一眼合拢的大门,今日柳家的人齐聚于此,想必柳氏一定是遇上什么大事了。
  她从不多言,便静默地站在了妹妹与弟弟的首位,静等父亲说话。
  柳擎今日的举止很是诡异,只是静静地盯着柳溪的脸看,甚至妹妹与弟弟的举止也很奇怪,也是盯着柳溪的脸来。
  柳溪被盯得心里不舒服,忍不住开了口,“这是怎么回事?”
  “铃铛。”
  柳擎对着她伸出了手去,开口就要她刀穗上的铃铛。
  柳溪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父亲?”
  “既不是我柳家的女儿,这铃铛便该还来。”柳擎的话好似一道惊雷,霎时劈在了柳溪的心坎上。
  “什么叫不是柳家的女儿?”柳溪的声音发颤,她记忆中从未有过这样一出。
  柳擎厌弃地冷嗤道:“你像我么?你瞧瞧你的妹妹跟弟弟,你又像他们么?”
  “娘亲不是这样的人!”柳溪挺直了腰杆,厉声直斥柳擎,“她为了给你生儿育女,把命都豁出去了,父亲,你怎能这样侮辱她?!”
  柳擎冷笑,语气愤怒,“侮辱?她难道对我不是侮辱?!”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了一叠书信,狠狠地砸在了柳溪脸上,“这就是证据!”
  虽然说柳溪一出生,母亲就死了,可母亲出自江湖名门,怎会做这样的事?她哪里会信父亲一个字?当下便弯腰去捡地上的书信。
  她自小失去母亲,对母亲唯一的记忆便是母亲手书的很多诗册。这书信上的字体只有两种,一种是她熟悉的母亲手书,一种是她从未见过的俊秀楷体。可不管是哪一种,字里行间透出的都是浓浓的相思之情。
  殷郎。
  那是母亲手书中不断呼唤的人名,可从头到尾,柳溪也不知道那人到底是谁,亦或是,世间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母亲是死无对证,父亲是铁证如山。
  “父亲,此事……咳咳!”
  柳溪尚未来得及说出“蹊跷”二字,背上便捱了父亲一掌,痛彻心扉,几欲将她的脏腑震碎。
  她感觉自背心往下,又痛又麻,哪里还站得起来?
  柳擎是铁了心的要废了她。
  “念在你我多年父女的情分上,我本该留你一命。”柳擎高高在上,俯视着她,缓缓地抽出了腰间的佩刀,“可你知道我们柳氏太多秘密,所以,你能不能活,就看老天给不给你这个机会了。”话音骤落,刀锋狠狠地削去了柳溪背上刺青处的血肉,带出了一蓬鲜血,溅落在了他的脚下。
  去柳氏刺青,掌击废她半身,她这样一个废人,如何能活?
  所谓看老天给不给机会,不过是柳擎做给下面人看的惺惺作态。
  柳溪痛得趴在地上,双眸血红,眼泪噙在眼眶之中,看着柳三小姐用刀锋割下了刀穗上的铃铛,抛给了柳二小姐。
  只见柳三小姐亲手将大门重新打开,“大姐,门我给你开了,你多多保重啊。”
  柳溪想开口说话,可一张口就吐出一口鲜血,引得她发出一阵强烈的咳嗽。
  柳二小姐得意地握着铃铛,迫不及待地将铃铛穿上了刀穗,她终于成为了柳氏的新嫡女,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柳溪用力强撑起上半身,她恨然看着这些曾经的亲人,哪怕有些人她从来没有放在眼里,如今一个一个都巴不得她死。
  她唯一放在心上的父亲,却是亲手要她命的人。
  呵,多讽刺。
  躲过了魏谏白的偷袭,又遇上了亲人的反戈一击。
  从头到尾陪着她的只有手中的惊月,她一锤一锤打出来的惊月。兵刃虽凉,却比这些人要可靠。
  “大姐,我帮帮你吧。”柳问心说是帮忙,一手扯住了柳溪残破的衣领,将她提着扔到了门口,歉声道,“我还小,力气不够,大姐,你别怪我。”
  “咳咳……”
  这一扑倒,震得柳溪的脏腑似是炸裂般疼痛。
  终究不是同母姐弟,能落井下石,岂能放过?
  柳二小姐刚欲上前补一脚,只听“噌”的一声,惊月骤然出鞘,柳溪反握惊月划出了一道刀弧弧光,硬生生地将她逼退了一步。
  柳溪怎会再受这样的羞辱?
  她那般骄傲的一个姑娘,曾经风风光光的柳氏嫡女,岂能被这些人一个一个地轮番羞辱?
  柳溪咬牙,眼泪终是涌出了眼眶。
  她恨然将堂上的所有人都看了一遍,无情无义,她若能够活,他日必定要他们后悔!她最后的目光落在了地上染血的书信上,他若能活,必定要将此事查个清楚明白。
  字如其人。
  母亲的那些手书,端正娟秀,岂是这种勾三搭四,说这些下作话的女人?
  活下来!
  一定要活下来!
  柳溪不再多看他们,忍痛爬上了门槛,拖着无力的下半、身,一寸一寸艰难地往前爬行——爬下斩魂石阶,爬出长风道,便能爬出西山柳氏的山门。
  从今往后,她与西山柳氏,再无半点瓜葛!
  “父亲,就这样放她走了?”
  “我下的手,我有分寸,她就该死在外面,免得脏了我西山柳氏的地!”
  呵。
  柳溪痛到极致,听见身后的这些话,忍不住自嘲颤笑。
  这个冰冷到极致的家,果然每个人都是没有心的。
  曾经风光的她,像是一只丧家犬一样,在众目睽睽下爬出西山柳氏,是怎样的羞辱?换做之前的她,她宁可自戮当场,也不会做这样下贱的事。
  可是,她不甘心!
  上辈子被魏谏白偷袭,这辈子又被家人如此对待。
  她为何要死?为何那些陷害她的人,就能好好的活着?
  视线越来越模糊,凉意也越来越浓烈。
  她不记得自己爬了多久,更不记得她爬出山门后,在山道上遇上的那人是谁?
  柳溪只记得,她伸出了手去,对着那个陌生人拼尽一切地开了口。
  “救……救我……”
  她想去伸手抓住那个陌生人的手,正如三个月后的此时,麻沸散的药效缓缓褪去,痛楚噬身而来,她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只知道伸出手去,捉住那个人的手。
  景岚没想到柳溪会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她下意识地想抽出手来,却被柳溪握得更紧。
  “松……”
  “痛……”
  景岚的话戛然而止,她怔怔地看着柳溪苍白又满是冷汗的脸,清楚地看着柳溪从眼角滑落的眼泪。
  这是她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示最脆弱的一面。
  柳溪会哭,会喊痛,她不过只是个十八岁的姑娘,只比景岚大一岁几个月。
  上辈子她是那般不可一世,这辈子却如此狼狈。
  景岚心中五味杂陈。
  她清楚明白——这辈子很多事不一样了,很多人也不一样了。
  柳溪就是不一样的那一个。
  “去把红姨唤来。”景岚回过神来,匆匆吩咐丫鬟。
  丫鬟点点头,退出了房间。
  景岚哑声道:“看在大哥的份上……你好起来,我不赶你走了。”说完,景岚紧了紧她的手,只觉她的掌心已是一片冷汗。
  景岚蹙眉,另一手拿了边上的帕子,轻柔地擦了擦柳溪额上的细汗。
  果然是相由心生。
  不那么讨厌柳溪后,景岚忽然觉得,她也没有那么面目可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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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柳溪这辈子重生的开局。
  不止小五遇上的是修罗场,其实柳溪遇上的更修罗场。
  西山柳氏跟东海景氏,是两个不一样的氛围。
  不过,柳溪肯定是个有仇必报的人,所以,等她好了,有些人肯定不会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