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你听你听,连声音也和梦里的那般相像!
  他弯腰抱拳时,身形稍稍挨近,纪初桃不禁想起了梦里的他亦是这般欺身逼近,取走了她遮面的团扇……刹那间梦境和现实重合,还未反应过来,她已下意识惊退一步。
  那是个慌然防备的姿势。少年武将微愣,抬眸看她。
  五官年少干净,一张凌寒强势的美人脸——是那种独属于疆场男人的、极具冲击性的俊美。
  纪初桃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大了,清了清嗓子道:“无、无碍,请问阁下……”
  “陛下驾到!辅国长公主驾到——”
  太监尖长的嗓音打断了纪初桃的问话。
  百官列队,宋元白和那冷俊的黑袍已阔步入了殿,在毗邻天子的左侧席位上入座——那是,只有大殷功臣才有资格就座的位置。
  纪初桃已有了些许预感,心脏一紧,拉住挽竹的手问道:“挽竹,方才那人是谁?”
  因为太过惊异,以至于她声音微微发颤。
  挽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道:“宋元白宋大人呀,兵部宋侍郎的次子……”
  “哎呀不是,本宫问的,是他旁边同行的那名武将,就是冷冰冰看上去很不好惹的那位!”
  “噢,他呀!”
  挽竹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来,压低声音道:“那是祁小将军,祁炎。这次宴会,就是专为他庆功的呢!”
  纪初桃脑中又是“嗡”地一声,后退一步捂着快要停工的心脏,喃喃道:“祁炎……”
  居然是他,那个草莽之辈招安、如苍狼般凶勇的祁家人!
  宴会觥筹交错,肱骨重臣和为数不多的皇亲国戚俱是到齐了,连鲜少露面的二姐纪姝都赶来赴宴,正与大姐纪妧分坐天子左右,慵懒地抚着怀里的雪白狸奴。
  才入秋,纪姝已裹上了厚重的白狐裘,肤如苍雪,唇似丹朱,冷清倦怠一副病美人之态,据说是下嫁北燕和亲的那几年落下了病根。纪初桃看了眼她身后的近侍,又换了新面孔,不过长相乖巧俊秀,是纪姝一贯喜欢的风格。
  纪姝恹恹朝纪初桃招手,挑着染了墨线似的眼道:“过来坐。”
  纪初桃在纪姝身侧的次席落座,关切道:“入秋寒凉,二皇姐不是一直在府中休养身子么?今日怎的入宫啦?”
  纪姝勾起艳丽的唇,笑得凉薄:“我喜欢热闹啊,听说有好戏,便来了。”
  丝竹声悦耳,宫娥捧着佳肴美馔陆续而入,宴会气氛渐渐活络起来。
  纪初桃捧着茶盏,却并不饮下,而是悄悄观察坐在对面的祁炎。
  好像又和梦里那人有些许不似……
  虽说长相几乎一模一样,但梦里那人气质更为凌寒沉稳,高大健壮,少说也有二十多岁了。而对面坐着的祁炎尚未及冠,眉目桀骜张扬,举手投足间尽显少年意气……这样英俊无暇的脸,怎会是个风吹日晒的军营莽夫!
  这事儿太不合常理了!
  大姐最忌功高震主,怎会允许手握军权的祁家人尚皇家公主?就不怕危及纪家皇权么?
  可若说梦是假的,她之前从未见过祁炎,为何会凭空梦见他?那样不凡的容貌,她绝不可能认错。
  正纠结间,拂铃已躬身匆匆赶来,将一枚系着流苏的羊脂玉佩挂在纪初桃腰间,道:“玉佩就落在寝殿的案几上呢,总算赶上了!”
  对了,玉佩!
  脑中灵光一现,纪初桃忽的想起,梦里那人曾送了一块制造独特的兽纹玉佩给她,还道是“随身之物,意义非凡”……也就是说,只要她确认祁炎身上有无那块玉,就能确定那个荒唐的梦是不是真的了!
  可祁炎周围始终环绕着各色大臣,敬酒寒暄,不得丝毫空闲。
  多少双眼睛盯着,要如何才能接近祁炎,又不让大姐起疑呢?她盘算着。
  紫宸殿丝竹正盛,瑶光玉色间,宫伶翩然起舞,水袖飘飖。
  “哎,祁炎。”宋元白倾身拍了拍祁炎的肩,鬼鬼祟祟道,“你有没有发现,三公主总是看向咱们这边?”
  祁炎刚应付完前来敬酒的大臣,被灌了不少酒,心中正压抑着不耐。
  他在疆场长大,早养成了如狼般的敏觉,怎会没发现那道直勾勾探究的视线?不过大殿中最危险的人并非是纪初桃,祁炎没兴致在对手以外的人身上浪费精力,懒得理罢了。
  “她盯了我这边许久,实在不同寻常。”宋元白说着,朝着纪初桃笑了笑。
  纪初桃一怔,不自在地收回目光,捧着茶盏抿了一口,矜贵中带着几分少女特有的羞怯。
  “又如何?”祁炎将酒盏倒扣,曲肘搁在桌面上,声音带着酒水的清冽。
  宋元白摸着下巴做沉思状,许久,瞪大眼睛惊悚道:“不妙,三殿下一定是看上我了!”
  ……
  险些被祁炎身边的人发现!纪初桃只好收敛心神,佯做观赏歌舞。
  宫宴冗长,正苦恼下一步要如何走才能确认虚实,机会就来了。
  祁炎被敬了不少酒,似乎不胜酒力,在宋元白的搀扶下踉跄起身,离席出殿去了。
  这是个好机会!
  纪初桃左右四顾一番,趁着无人注意,轻轻搁下牙箸起身,准备开溜。
  谁知才迈出一步,便听见纪妧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永宁,宫宴未散,你要去何处?”
  糟了……大姐是生了八双眼睛么?
  纪初桃给贴身宫婢使了个眼色,转身支吾道:“我有些头晕,想出去透会儿气。”
  一旁的挽竹和拂铃心领神会,立即一左一右搀住纪初桃,扇风的扇风,擦汗的擦汗,仿佛她下一刻就会晕厥似的。
  二姐纪姝好整以暇地抚着狸奴,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看笨蛋一样。
  好在纪妧并未追问什么,吹了吹茶末,笑道:“早些回来,莫要错过了宴席最精彩的地方。”
  容不得细想,纪初桃轻轻道了声“好”,便从一侧悄声退离宴席。
  纪初桃沿着宫道转了许久,方在殿后花苑的凉亭中找到了祁炎的身影,只是假山盆景挡住了视线,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旁边没有他人,这是个试探询问祁炎是否梦中人的绝佳时机。
  “殿下,您在看谁呢?”随行而来的挽竹道。
  “嘘,别出声。”纪初桃思忖片刻,到底抵不过心中的好奇作祟,低声吩咐宫婢们留在远处,自己踮着脚尖穿过月洞门,朝花苑凉亭走去。
  “祁炎,你还撑得住罢?身上带着伤,还喝那么多酒!”
  一个清朗的嗓音骤然响起,纪初桃这才发现祁炎并非独处,那个叫宋元白的副将亦跟在他身边,只是被柱子挡住了身子,不曾发现。
  纪初桃下意识停住了脚步,躲在假山后,犹疑要否继续向前。
  “那些大臣也真是,平日爱答不理,这会子又成群结伴给你灌酒,就像是约好了似的。”宋元白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
  从假山的小洞处望去,祁炎抱臂倚在雕栏处,侧颜英俊疏狂不带一丝醉态,仿佛方才踉跄出殿样子只是他装出来迷惑人的。
  “领头的几个,都是大公主的入幕之宾。”祁炎冷淡道,“不过是趁机向大公主表忠心罢了,见风使舵的小人,无足挂齿。”
  “既然知道,你还喝?”
  “他们的主子在上头盯着,既然要演,不如演得真切些。”
  宋元白压低声音:“你……”
  “谁?出来!”祁炎骤然打断了宋元白的话,凌厉的目光却是直直刺向假山后。
  秋阳浅淡,一层金纱,俏丽青葱的小公主一身织霞衣缓缓而来,如朝霞掠过,摇曳生姿,贵气无双。她的眼睛很干净,总让人想起湫水潋滟。
  宋元白讶异片刻,立即站直身子,笑着行礼道:“永宁长公主殿下!”
  和宋元白的热络不同,祁炎只是稍稍站直身子,朝纪初桃一抱拳。
  他的气势很强,连抱拳的姿态都格外挺拔些。不过祁炎的神情真是冷,和梦里那人炙热的眼神大不相同……
  纪初桃不知为何竟有些露怯,没有直接和祁炎搭话,而是朝宋元白微微颔首,轻声道:“小宋将军。”
  宋元白见她主动回应,一时受宠若惊,揉了揉鼻子试探道:“殿下是……专程来寻臣的?”
  这个宋副将倒是自信。纪初桃无言片刻,索性顺水推舟,轻声道:“本宫出来透气,偶遇二位将军,正好想起有一事相问。”
  祁炎看了眼她空无一人的身后,剑眉一皱,很快松开。
  纪初桃觉得他定是看破自己这拙劣的谎言了,毕竟长公主散心,哪有不带宫婢的?
  罢了,硬着头皮上吧!纪初桃只想快些确认那个梦的虚实,免得一颗心悬在半空不得安生。
  风过凉亭,草木扶疏。
  “本宫近来对玉石有些兴趣,”纪初桃深吸一口气,竭力保持着高贵自然的姿态,转向祁炎道,“听闻祁小将军随身带着一块成色罕见的兽纹墨玉,可否请将军取来,给本宫瞧瞧?”
  第04章 墨玉  飞来横婚,梦境……
  不知为何,气氛瞬时凝滞起来。
  宋元白的脸色变了变,下意识望向祁炎。
  那玉名为穷奇墨玉,于祁炎乃至整个祁家都至关重要,平日里祁炎贴身携带,除了极为亲近之人,再无旁人知晓,这位长在深宫的小公主是怎么知道的?
  祁炎倒是岿然不动,眸色幽沉,像极了某种蓄势蛰伏的野兽。传闻久经沙场之人自带肃杀之气,鬼神勿近,大抵就是这般气势。
  纪初桃不禁抿了抿唇,心道:不就是问块玉么,怎的忽然就都这样了?
  “殿下从何得知,我有随身墨玉?”祁炎打破了沉静。
  纪初桃自然不能说是“梦里见过”,只好胡诌了个理由,细声道:“听……听旁人说的。”说罢,他抬眸望着祁炎桀骜年少的面容,试图辨别他的反应。
  祁炎眯起了好看的眼睛,好整以暇地看她:“敢问殿下,是哪个旁人?”
  大姐曾说过,祁家祖上曾是漠北反贼,领军数万为害一方。后虽被先皇招安,就像是栓了链子的野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反扑,可怕得很。
  可不可怕纪初桃不知,但胆子大是真的,面对长公主一点卑敬也无,连虚与委蛇的那套都不屑做。
  纪初桃显然不太擅长应付这种人,咽了咽嗓子,竭力自然道:“本宫记不清了,只是爱玉心切,若祁将军真有此玉,只需让本宫瞧上一眼便可,本宫绝不夺爱。”
  良晌沉默。
  就在纪初桃以为祁炎不会回答时,疏冷的嗓音低低传来:“臣并无此玉。”
  “啊,没有吗?”
  “臣只是个粗人,不会附庸风雅佩什么玉饰。殿下好像很失望?”
  纪初桃张了张唇,还想再问两句,一旁的宋元白忽然“啊”地一声,抢先道:“离席太久,我们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