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展室里静悄悄的, 甚至灯火也显得昏暗。
  “一捧雪”无精打采地在展柜里待着, 它脚下是世界上最为精密的传感设备, 因此这枚玉杯任何一点颤动, 都能由仪器探知, 并且将数据输入电脑。相应地, 一捧雪想要表达的思绪能通过层层传译, 最终转化为文字,显示在它身边的屏幕上。
  “我是传世奇珍,源自和氏璧, 经历万千次打磨,终于造就的传奇玉杯,冰肌玉骨、凌雪傲霜的‘一捧雪’。”
  “今天也好无聊哦!”文字的最后, 出现一个打着大呵欠的颜表情。
  一捧雪知道它这副做派一定引起其他几件文物的鄙视。但是展室里非常安静, 只有它这么一件文物在这里胡愁乱恨,压根儿没人搭理。
  一捧雪无聊地动了动, 旁边屏幕上打出一行数字, 95712, 九万五千多天。最后一次见到它的好朋友石咏, 已经过去了九万天。这要在常人看来, 这个时间的跨度实在太可怖了, 但是对于文物来说,这点时间算个啥?一捧雪心想,哪怕外头都已经沧海桑田了, 它照样会待在这里, 掰着指头数咏哥儿离开之后的日子。
  忽然,远处响起脚步声,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人,正在往这边展室过来。一捧雪轻咳几声,旁边屏幕上打出一排回车键,登时让它早先胡愁乱恨时发的那些自我吹捧与牢骚,还有那些颜文字表情都消失了。
  “请各位随我步入这间展室。这间展室,是我们整座博物馆里最为重要的一间,里面展出的是当初博物馆奠基时,创立者本人收集的一部分文物。”
  “同时,这间展室也是本馆最神秘的一件展室。本馆有个外号叫‘文物们都成了精’,就是从这间展室得来的。曾经有传言,说是如果有人能在这间展室里一次性找出七件能够与人以不同方式交流的文物,就能够召唤神龙。”
  听众们一下子都被这传言吸引了,齐齐望着解说。解说却笑着摇摇头,说:“虽然不能召唤什么神龙,但这里的确有七件文物展品,是能够与大家交流的。只不过交流的方式不同,其中交流起来最简单直接的,就是各位眼前的这一枚‘一捧雪’。来,‘一捧雪’,请和今天的参观者打一个招呼。”
  “嗨——”一捧雪勉强打起精神,按说它身边的屏幕应该就此出现“源自和氏璧”那长长一大串的,可是它今天情绪实在不高,最终屏幕上只出现了五个字:“我是一捧雪!”
  可这也足够令人惊奇的了。观众们大多直了眼,后排传出低低的议论,有人在说:“假的吧!”
  “如果大家不信,尽可以向它提问。”解说见怪不怪。以前就曾经有人非要将一捧雪连接的那块屏幕拆下来,要看看这屏幕是不是连接到什么别的设备上,还有人要求屏蔽设备的wifi和蓝牙连接。
  登时有人问:“‘一捧雪’,请问你今年多少岁了?”
  解说在旁边“扑哧”一笑,说:“以往‘一捧雪’都会说它‘源自和氏璧’,所以它才不会轻易透露,其实它诞生于成化年间呢!”
  果然,“一捧雪”旁边的屏幕上出现一行字:“我可是一枚成熟的玉杯了!”
  展室里的人登时“轰”的一声,齐声笑了出来。接着又有几个人问了这玉杯一些问题,其中涉及到与“一捧雪”交流的基础,屏幕那边有些迟疑,解说便出来打圆场,说:“这个问题有些复杂,还是我来解说一下。”
  “大家都知道,本馆的创始人、奠基人,同时也是第一任馆长,他本人除了是中澳航路的开拓者之一以外,也是一位非常专业的古董鉴定与研究专家。本馆最早期的藏品全部是他收藏的。后人也是在他留下的笔记文字里发现了与这些文物交流的可能性。”
  “这里有好几件文物的交流方式曲折而委婉。大家往这边看,这里有一枚丝质的枕头,里面藏着一枚据说是西施浣过纱的残片,因此人枕这枕头睡觉的时候,可以与西施在梦中交流。这件事,已经在实验室中通过测试入眠者的脑电波得以证实。”
  “这可太神了!”好些观众将信将疑,但这间博物馆是此间规模最大、历史最悠久,藏品最丰富的博物馆,不可能会在这样的细节上哗众取宠,欺骗观众。
  “这里有一面唐代的铜镜,它与人交流的方式,是能令镜面中出现画面,以此表达想法。”解说继续,“除此了这些别具一格的方式之外,传统的媒介沟通术例如灵媒、扶乩等等,都能实现人与物品的沟通。”
  “那岂不意味着我们能和身边任何一件物件儿沟通了?”有人提出疑问。
  “这是一个好问题。”有经验的解说对这样的问题早有准备,“事实证明,不是这样的。我们目前在全球各地发现的,能和人类沟通的物品与建筑,总共有近千件。它们统一的特征,是历史悠久,曾经经历过朝代更迭,沧桑变幻,甚至它们本身就是传奇的见证者,比如这里的玉杯‘一捧雪’,和一只据说在《西厢记》里出现过的瓷枕。也许这一类文物,是最‘有料’的文物,它们的价值不止体现在器物本身所折射的社会生活与文化风貌,它们本身就能讲述。”
  解说继续给参观者讲解,文物研究员们究竟是怎样一步步探索,琢磨出眼下一捧雪使用的这种沟通方式的。原来,在这间博物馆的奠基人留下的笔记中,并未过多记述与文物的沟通方法,但是他提到了一捧雪的情绪能够使这只玉杯的杯身发生震动。于是后来的文物研究员们想到了以精密传感仪器传导一捧雪的“情绪”,并且使用波段仪将这种细微的震动放大,并且对不同频的震动进行解析。岂知在这一项上获得了突破,一捧雪不止能传导“情绪”,它听过石咏讲述汉语拼音的基本原理,因此它能够传导汉语拼音,甚至还包括平上去入。
  这一下就已经距离沟通非常接近了,但一定程度上还是需要有人将一捧雪的汉语拼音转化成现代汉语,中间需要过一道手。这时研究人员突然想到,不对啊,明朝成化年间没有汉语拼音方案,这东西最早在康熙末年于广东出现,这说明了一捧雪竟是有学习能力的。
  结果一群研究员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尝试着干脆让一捧雪“学习”输入法,折腾了几年之后,这枚玉杯,果然就成为了一只成熟的、会表达的玉杯了。
  “可就算是这样,又有什么用呢?”观众中突然响起不和谐的声音,有人高声反诘,“这些都是老古董了,既不能作为普通器物,在日常生活中使用,也不符合现代社会的审美。你们来看看,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讲究这样繁复的雕饰,大家现在都讲究简约美,直线条。对了,器物也得看重实用性,你们谁会用这样的水杯去喝水?”
  “所以我就想不通了,博物馆要耗费这么多人工,去研究怎么和这‘老古董’沟通,这又有什么意义呢?”问话的人一面问,一面伸手指着展柜中盛放着的一捧雪,这枚货真价实的“老古董”。
  “这位观众,您是一个坦率而直爽的人,您刚才问的问题,恐怕是这里很多人想问,但是没有问出口的吧!”解说是一位脾气非常温和的姑娘,总是以别人最容易接受的方式回答问题。“可是我想说的是,我们为什么要研究历史,了解我们的过去……”
  她还未说完,旁边突然有人提醒:“看——”
  一捧雪身边那块屏幕上,陡然跳出来一行文字,“因为美啊!”
  “潮流与风向会发生变化,各种各样的美,都可能经历过不被认同的时候。可你若是一个胸怀宽广,善于接受的人,你若是愿意抛去你心中的定式与成见,仔细看看我——”
  “看我多美呀!”
  最末是一行是颜表情,做出一个小人儿侧卧在地,以手支颐的样子。真不晓得这鬼灵精的一捧雪,上哪儿去寻了这么多颜文字来。
  看清这行文字的人一起都笑了出声,心想,这真是一枚机智的文物,刚才那提问者大约万万都不可能承认,自己不是一个胸怀宽广,善于接受的人。
  “各位,让我来帮助‘一捧雪’表述一下它想说的。”解说接上话茬儿,“在过去几百年里,我们人类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农耕文明结束,工业文明崛起,手工匠人被工厂流水线所取代,他们所制作的器物已经湮没于历史。已经再也没有人肯耗费一生的时光,去细细打磨一只只能用于装饰的玉杯了。”
  解说姑娘的话音落,展室里一片寂静。一捧雪的屏幕那里,则缓慢地蹦出了六个句号:“。。。。。。”
  一切尽在不言中,尽在这六个看似搞笑,细想来却叫人觉得不是滋味的句点之中。
  欣赏一捧雪,不仅仅是欣赏一只玉杯,也是欣赏一个匠人一生的手艺。留存下来的文物为已经逝去的文明写就了一个跋尾。读懂这个跋尾,则是后来者的本分。
  *
  “傻瓜,”武皇的宝镜时候不客气地教训一捧雪,“就这么一点儿小事儿竟教你难受成这个样子?这不是缺心眼儿是啥?”
  “真难想象,你好歹也是经过那么多事儿的,以前咏哥儿不在的时候你经历了莫家的那一场悲欢离合,咏哥儿在的时候你也看遍了好几个炙手可热的人家那样起起落落,咏哥儿还带你去了新大陆,你看着他们从无到有,建起了一个新的世界……经历了这么多,怎么还把这等小事儿放在心上?”
  “不,不是……”一捧雪语气恹恹地回答,“咏哥儿不在,浑身不得劲儿,光想怼人……”
  宝镜一下子明白了。文物们的寿命没有尽头,尤其是像一捧雪这样的,数百年经历过的事儿全都记在脑海里,压在心上……如果它有心的话。好不容易曾经得过个咏哥儿能明白它,后来再也见不到了,一捧雪自然是寂寞的。
  可是谁不寂寞?宝镜回看自己一千多年的“镜生”,也有些感慨,这一千多年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来了,唯独认得石咏的那几十年,现在回想起还是异常鲜明,印象深刻。
  “咏哥儿说过,万事万物都有轮回,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只要能保持本心,积极却有耐性,就一定能等来你想要的。”
  这话的确是石咏当年曾经说过的,但是却太抽象了,只能象征性地安慰一捧雪,实质上却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但是一捧雪听见“轮回”两个字,便有话想说,不知为何,又缩了回去。
  隔了半个月,博物馆需要调整展室内的仪器设备,为了保持恒温恒湿的状态,需要将文物们暂时都先移出去。
  “各位,”开口的正是那位解说姑娘,她正在招呼各科室新加入的研究员进入展室,“这是本馆最重要的一间展室了。因此需要你们以最大的耐心与热忱来完成这里的文物迁移工作。此外,馆长还需要你们为所有的文物做一次彻底的‘身体’检查,极早发现‘病灶’,该‘治疗’的赶紧‘治疗’,该送文物医院的也赶紧送去。”
  馆里上上下下对文物都用拟人化的称呼,老员工自然也希望新员工将这些文物当老朋友一样看待。
  “对了,这位研究员,我见过你,听说你是学古代工艺美术出身的?”解说问。
  “对,我先是在古代纺织品组实习,后来在青铜器组和瓷器组都待过。”这名年轻的研究院态度诚恳,望着这一批文物的眼光充满了热忱。
  “哟真对不起,你叫什么来着?”
  对方伸手摸摸后脑,实诚地笑笑,说:“巧得很,刚好与第一任馆长重名。我也叫石咏。”
  一捧雪这会儿还老实待在展柜里,它身边的传感探测设备和屏幕都还没有拆。过了片刻,只见那传感器探测到前所未有的震动,屏幕上突然动了起来,先是闪过了一堆乱码,显然是编译设备没法解释这种震动。过了好一会儿,这种震动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屏幕上的乱码消失,终于冒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小石咏,你终于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