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齐健又问:“那是不是可以出图了?”
  一般来说,建筑图纸审核通过可以出图,报审之后,图纸会送到指定的监理手里,项目投入施工。
  但齐健的图还卡在第一步。
  “你的图暂时还不能出。”夏天晴音量不高,口吻也淡。
  齐健明显一愣:“可我已经按照你标注的问题都改过了。”
  “你是改了,但没有改到位。”
  “呃,那……那夏工你再帮我看看,还有哪里有问题,你说,我一个一个改。”
  态度倒是挺好的,可惜做事粗心大意,稀里马虎。
  这个新来的齐健,就是典型的给一鞭子走一步的那种人,他每次改完图,夏天晴都要不放心的再审核一遍,然后就会发现更多的坑。
  这要是换做之前,夏天晴一定直言不讳,可眼下结构部人手补足,这行的混子又多,招聘难度大,只要不是犯什么大错,还是要尽量把人留住。
  所以夏天晴再开口时,眼睛弯了弯,足够礼貌客气:“我的修改意见上有这样一句话——‘所有图同上’。按照字面的意思就是,我虽然只给你标注出一张图的问题,但是其他图也要按照我标注的标准来进行自查和修改,举一反三。所以,你还得接着改,改到可以出图为止。”
  夏天晴语气和缓,但她却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却看得齐健心里一阵发毛。
  齐健没声了,不由得想起这几天同事们小声嘀咕的某个传言……
  据说在夏天晴出差前,她正在看某人的图。
  助理送资料给她时,只见她眉头拧着,一脸不耐,嘴里还嘀咕了这样一句:“怎么现在的研究生的水分都这么大。”
  这句不咸不淡的评价,很快就在私下传开了。
  只是事务所里的研究生又不止齐健一个人,他刚听到这话并没有当回事,想着自己专业成绩也不低,怎么着也不会是在说他。
  直到这会儿他看见夏天晴的表情,又听她撂下这样几句,竟一下子联想到自己身上。
  电梯里气氛紧张,同乘的其他人也因为夏天晴刚才那几句不冷不热的“讽刺”,下意识让到两边,有的看手机,有的面色尴尬的盯着上方的楼层数字。
  齐健的心态也有点小崩,他咽了下口水,本想做点补救,可张了几次嘴,却愣是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电梯来到十六层,夏天晴率先走出电梯。
  齐健顿了一秒,连忙跟上,亦步亦趋的跟着夏天晴走进事务所大门,脸色难看极了。
  其实像他们这些跟图纸打交道的有几个脸色好的呢,不管是建筑师还是结构师都是高危职业,别说亚健康了,就是猝死也是常有的事。
  只是眼下,夏天晴面无表情的走在前面,齐健一脸灰败的跟在后头,这一幕看在前台小妹眼里,难免就多了另外一种解释……
  消息瞬间炸开。
  ——注意了,注意了!夏天晴出差回来了!
  ——新来的研究生很不幸,碰巧和夏天晴坐同一部电梯,好像还被夏天晴骂了一顿,看那模样都快哭了!
  “啊,夏天晴去尚欣办公室了了!”
  “我去,齐健要穿小鞋了!”
  “天呐,救救孩子吧!”
  “得了吧,咱还是夹紧尾巴做人吧,可别让人抓到小辫子,要不然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
  转眼,夏天晴已经来到尚欣的办公室门前,只是还没等她敲门,刚刚拿着打印文件回来的秘书崔源,就在后面轻轻咳嗽了一声。
  夏天晴的手停在半空,侧过身,便见崔源站在办公桌前朝她使了个眼色。
  意思是,尚欣这会儿心情不太好。
  夏天晴问:“因为谁?”
  崔源努出一个口型:“孙。”
  夏天晴扬了扬眉,明白了。
  这个“孙”指的就是孙构,尚欣的前夫。
  虽然这两人的婚姻前几年就已经告终,但在生意上还是合作伙伴,这家live life建筑事务所最早也是孙构出钱投资的。因为孙构在地产公司的背景,因为尚欣和各个甲方公司的关系,事务所做大的很快,这才吸引了其它股东的资金和几位合伙人。
  眼下孙构的投资虽然已经不是大头,可是他的人脉网和地位依然摆在那里,这些年也没少给事务所介绍合作,所以尚欣和他的利益关系非但没有因为离婚而切断,反而变得更加紧密,更加纯粹。
  夏天晴心里有了数,却没有半分退意,她自然知道尚欣是因为什么心情不好,更加知道孙构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刚好,这两件事都和她有关。
  夏天晴抬起手,在门板上敲了两下。
  屋里传来回应:“进来。”
  夏天晴推门而入,门板有些沉,是屋里开着窗户,因为窗户外吹进来的风而顶住门板。
  风吹过夏天晴的衣衫和头发,还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
  办公室里,尚欣正斜靠着办公桌,一手搭在桌沿,指尖加夹了一支烟,她面无表情,眼神平静,看不出有任何不悦,但这屋里的气氛却十分僵硬。
  夏天晴站在门边,和尚欣对视一眼,便将目光转向尚欣对面的屏幕上。
  尚欣正在视讯会议,屏幕里说话的男人正是孙构。
  孙构正说道:“我知道你很欣赏夏天晴,但我早就跟你说过,她锐气太重,还有点桀骜不驯,这样的人可以培养成将才,但也需要小心驯化。任何将才都是双刃剑,要是没有善加利用,随时都会反咬一口。你看,这次派她去工地视察,她得罪了多少人,我不管她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这种事很快就会在圈子里传开,直接影响的是事务所的合作关系。”
  尚欣依然没什么表情,说:“天晴一向是这个脾气性格,左右逢源搞气氛不是她的强项,她在专业上是无可挑剔的。”
  孙构却不认同:“可这行不缺人才,专业过硬也要懂得为人处世,她连和客户之间的人际关系都处理不好,谁会愿意和她合作?这已经不是夏天晴第一次怼客户了,上回她也是讲原则讲坚持,结果呢,对方后来对她就只有四个字评价——‘不知变通’。”
  这话一出,空气凝结了几秒。
  夏天晴没有动作,只是双手环胸的瞅着屏幕,以她站的角度,屏幕里的孙构不会看到她,但她却刚好可以看到孙构的一点动作。
  他应该是正坐在某辆车的后座上,脸上纹路清晰,走向老辣,两鬓斑白,眉头拧出川字,眼底颇具威严,趁着做工考究的西装,倒十分符合他的身份背景。
  其实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屋里三人都很明白,表面上,孙构是在计较夏天晴此次出差得罪了人,也有在翻旧账的意思,可事实上却是在敲打尚欣,还有点在指责和教育尚欣不会知人善用、调|教人才的意思。
  夏天晴扯了下唇角,早在她来live life事务所之前就听说过,孙构足足大了尚欣一轮,两人是利益婚姻,孙构一直在培养、扶植尚欣。
  果不其然,这就跟训孩子似的。
  夏天晴刚想到这里,略一抬眼,就听到尚欣这样说道:“说来说去,你只是听到施工方跟你的抱怨,那是一面之词,事实如何还不能定论,还是等我问过天晴之后再说吧。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会给你一个答复的。”
  视讯会议很快被尚欣切断了,接着她将手里燃剩下的半支烟按熄。
  夏天晴抬脚上前,高跟鞋踩在木质地板上,掷地有声。
  尚欣已经折回办公椅里:“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我想听你的解释。”
  ……
  第2章 chapter 02
  chapter 02
  夏天晴微微一笑,透着几分淡漠,几分从容。
  “这个工地的问题非常严重。这个施工方叫‘立阳’,他们根本没有正式的施工图,立项报审的程序也不对,现在出了纰漏,才成了烂尾楼。‘立阳’的人让我想个解决办法,我就根据现场的实际情况,出了一版主体建筑加固的方案。”
  只要施工方根据“加固方案”实施加固,后面再走验收程序即可。
  夏天晴的描述听上去倒是合情合理。
  尚欣问:“那是不是你们在沟通上出了问题,为什么施工方反过来说你有意刁难?”
  夏天晴眉毛微抬了一下,将问题抛了回去:“这个烂尾楼不是咱们所的项目,‘立阳’和咱们也没有合作关系,我帮忙出加固方案已经是我分外的事了,我也很纳闷儿,怎么到头来哭诉的反而是他们。”
  尚欣安静的看了夏天晴一眼,解释道:“这项目的甲方和施工方都是孙总的关系户,合作密切,人情上很难推。”
  夏天晴问:“是不是以后孙总交代的事,也是我的工作范围。”
  尚欣笑了笑:“如果我说是呢?”
  两个女人对视了三秒。
  夏天晴平静地回答:“那么,我会严格按照事务所的章程和规矩办事。这个烂尾楼我已经给了加固方案,我的方案是最优的,它会最大限度保证这个楼盘的安全。”
  说到这里,夏天晴故意一顿,又道:“至于尚总你刚才问我,是不是我们在沟通上出了问题——我想是的。”
  夏天晴说话很直接,尚欣却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
  “哦,说说看?”
  “在我出差回来的前一天晚上,甲方和‘立阳’的人来酒店找我,说他们同意我出的加固方案,让我在图纸上签字盖章,这流程本来没问题,可他们却要给我十万块的红包。我那时才知道,原来他们根本不打算按照图纸办事,那十万块只是希望在验收的时候,当做什么都没看见,把嘴闭上。所以,我没有签那个字……从这个角度来说,倒的确是‘沟通’出了问题。”
  通常来讲,一个项目初期,甲方会先给施工方付一笔工程费用,等到竣工之后再交付尾款,像是这种主体建筑因为偷工减料而出现问题,就需要找结构师出加固方案。
  说起结构师,行外人大多数会一头雾水,其实结构师和建筑师一样,都是负责出图的工程师,但它们分工不同,建筑师主外,结构师主内。
  一个建筑的材料是否运用得当,格局空间是否最大限度的开发,建筑物是否安全稳固,这通常是结构师的事。
  或者更直白点说,一栋建筑如果得奖了,那么这个建筑师就出名了。
  而结构师要出名,除非这栋建筑倒塌了。
  夏天晴汇报完整个过程,尚欣又是一阵沉默。
  她靠着办公椅,仔细的审视着夏天晴,见她不卑不亢的站在原地,目光与自己对视,虽然淡淡笑着,说到问题关键却分毫不让。
  也不知道为什么,尚欣忽然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但那些画面只不过是一闪而逝,尚欣很快收敛了心神,说:“你很讲原则,也的确将专业和安全问题放在第一位,可是天晴,是不是一定要选择这么直接的处理方式呢,不能圆滑一点么?”
  圆滑?
  夏天晴不懂这两个字。
  她已经三十岁了,不是职场新人,她磨练自己的专业,比同龄人付出了更多的努力,在专业上她有足够的信心,可是在人际交往上,她心里总会有一个问号。
  圆滑,这个词真是太多面了,她自问吃不透。
  “尚总,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事。如果我收下红包,签了字,一旦将来出了事故,搭进去人命,那可是刑事罪。当然,这楼盘也可能不会出事,不会有任何人需要担责任,可是如果所谓的‘圆滑’是让我把自己也押上赌桌,我怕我赌不起。”
  夏天晴表达完自己的立场,尚欣瞅着她半晌,倏地笑了,但那笑容不是讽刺,反而更像是在妥协和无奈里,夹杂了一点欣赏。
  “我记得刚把你挖过来的时候,你说你将来的目标是合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