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她好似是已经过完了一辈子,如今却又一朝回到出降前……这并非梦,原来是老天又给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让她回到了她的十六岁。
  漱鸢明白过来后,重新倒回了床上,快速弄清楚自己的处境后,幽幽然说了句:“幼容,你去帮我倒杯茶,老规矩,要多添些酥酪…….”
  幼容应了声,走出去没两步便空着手回来了,“公主,大家传旨,召您往御庭院的杏岗去一趟。”
  漱鸢侧过脸问:“现在去可说了何事?”
  “大家没说。不过,听传旨来的御前公公讲,今日圣人心情甚好,召了房相,窦尚书,崔侍中和几位公子在归云亭赏春呢。”
  “房相也在?” 漱鸢一听挑了挑眉,可转念一想,恐怕宋洵作为房相如的义子也在其中,立时失了兴致,闷闷道,“不去,就说我头疼,不便吹风。”
  幼蓉快速飞了一眼漱鸢, 颇有些为难地垂头皱眉,“公主……那边还有几位女眷,原本在皇后娘娘那陪着,现下里也被邀去了。御前公公还在外头等着回话呢……您不去的话,恐怕龙颜不悦呀。”
  身在皇家有太多不自在,天子先为天子,后为父亲。天子下旨请人去,那不是请,是令。就算父亲多纵着她,可这种时候,天子的面子是不能拂去的。
  漱鸢别无他法,只得恹恹起了身坐在梳妆台前,任幼容来替她绾发理妆,侧目看殿外,春光和煦,花摇曳着堆满了枝头,这般光景倒正衬她今世一切从新开始。
  既然是新的开始就绝不能重蹈覆辙。从前那些暗地里做过手脚的人,这些账,她要一笔笔和他们算清楚。
  春和景明,御庭院里的花花草草正是热闹灿烂的时候。漱鸢穿了件千鸟锦绣纹的鹅黄衫裙,外头披了件青色的纱罩衫,不紧不慢地行走在万花从中。
  在院子里打理花草的内侍们见了她,先是毕恭毕敬地行礼,等到她离去后,才敢抬头偷偷瞧瞧她的背影。
  阳光辗转下,她比御庭院的春还要明媚娇艳。抬头望向杏岗,满坡的杏树开了花,片片似雪飘在树枝间,仿佛换了季节似的。
  漱鸢从来不喜欢春天,除了总带着点惆怅之意,她人生中最失意的两件事便都是在春天发生:一件是她当年唯一一次隐晦的示好被房相如冷然拒绝,而另一件,是转年又在柳絮纷飞的时节里,她奉旨不得不出降于宋洵。
  按照上辈子推算起来,房相如如今已经拜相中书令知政事,正是风光霁月之时;而宋洵,她与宋洵第一次见面是在赐婚当日,按理说,应该是在一两年之后。
  难不成这一次,他们要提前见面了?
  她抿了抿嘴驻足在杏岗下,提裙登上了台阶,刚走没两步,忽见不远处一道盈盈人影匆匆闪了过去,正朝那片杏花林中跑去。
  漱鸢眼睛极好,遥遥扫过去一眼,目光偏巧落在了那人脖颈后一颗胭脂般的红痣上。
  她清楚记起来,上辈子侍女来禀告宋洵和与其他女子纠缠不清之事,便说瞧见那名女子的脖颈后头有一粒红痣!
  这可真是上天助她,前世直到死都是被宋洵和那个外室女蒙在鼓里含恨而终,这一回却就在意料之时直直送上门来了。
  “站住!”
  一声呵令,却没能让那人停下脚步,漱鸢眸色沉了沉,捏紧扇柄忙快步要跟上去,却还没走几步便教身后人绊了声。
  “公主要上杏岗么。在下送公主上去。”
  那声音听着熟悉,漱鸢陡然定住脚,回头一望,心下冷笑一声,慢慢扬了下颚居高临下地瞧着他,
  “是你”
  宋洵其人有幅白净斯文的皮囊,一身白衫如云,其上绘着如烟如雾的束竹,衣袂翻飞间,俨然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公主认得在下?”
  那一瞬宋洵无比错愕。他今日才第一次随义父房相如进大明宫觐见,从前并未与她见过,更未得罪过她。可这位永阳公主好像是认识自己,言语间更听出几分戒备的意思。
  漱鸢慵慵地侧过肩膀,瞥着宋洵的满脸疑色,轻呵道,“曾听闻房相提起过他收有一义子,乃隐太子成王的部下宋将军之后。舞刀弄剑不行,笔墨书画倒是不错。如今一见,你这一身墨竹文雅的很,猜也猜得到了。”
  宋洵听后,也不知她是在笑话自己不像武将之后,还是在夸赞他风雅,自不免有些尴尬,只得回视着她,环手微笑道,“公主聪慧。在下佩服。”
  漱鸢懒得和他周旋这些虚礼,比起宋洵,她倒是对刚刚那位脖颈后头有红痣的女子更感兴趣。
  放眼望去,这杏岗之上杏林繁密,乱花缭眼,可算是男女幽会的好地方。这一次,宋洵和那女子几乎脚前脚后地出现,怕不是刚刚在偷偷会面?
  漱鸢盯着他瞧了一阵,揽袖故作疑惑地放目环顾,轻描淡写地说,“宋公子刚刚,可瞧见什么人没有?”
  “回公主,在下……不曾见到什么人。” 宋洵被她看得有些心虚,说话的间隙不由得挪开些视线。
  漱鸢瞧得心里暗暗冷笑,这宋洵撒起谎来不动如山的样子倒是和当年如出一辙。她漫不经心地听完,垂睫看了看手指上的蔻,“是么?本宫难道刚刚看走眼了,怎么瞧见一个影子往里头去了?”
  那宋洵听了她的话,果然微微变了神色。
  这细微之处尽落漱鸢眼底,她心中已了然,转而挂上几分淡笑,说,“没有最好。只是这杏岗深处树林茂密繁杂,不熟悉的人误入其中,难免迷了路。”
  她转身继续往山上的归云亭走,一面侧首以扇掩唇,一面似是提点道,“若是宋公子有朋友在,不妨叫出来一同赏春……”
  宋洵顿了片刻,那回话忽然变得果断起来,道,“公主多虑了。宋某没什么朋友在,只是一个人罢了。今日有幸碰上公主……” 说着,提衫就了跟上来,彬彬有礼道,“……在下愿意陪您走走。”
  漱鸢听着他这些殷切之言实在是觉得虚伪。还记得在他们婚姻的末期,宋洵酒后抱怨过,总以为尚公主后可仕途通达,谁知弄个有实权的官职都难,真是白白请了个神仙供着了。
  如今,宋洵眼下对自己这些奉承讨好之举,又是为哪般呢?
  她知道,她与宋洵的这场婚姻不过是成全了陛下心里的一个结,他们成婚之后无法亲近却又吵不起来,这是婚姻里最可怕的一种。宋洵并非她的良人,他也对她不那么喜欢,两看两相厌的日子里她乏味的过着,回想起来,还不如当日坚决抗旨,也就不会有后面那些糟心之事。
  漱鸢一边上山,一边频频回首打量起宋洵,怕是上辈子他为了和那个外室女光明正大地两情欢好,这才把自己设计在那场“丑闻”中。她死后,这两人恐怕暗结珠胎变为登堂入室,只可惜,她还是不知那外室女到底是谁。
  从杏岗到归云亭的路走得格外乏味和厌烦,宋旭在她耳边引经据典地平古论今,颇有讨好之意,漱鸢甚是无趣,懒懒摇扇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漫向前方的春景。御庭院的路她闭着眼都走得熟悉,四时风景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习以为常,看久了,也就多不出什么新鲜劲头了。这一世尚且开始,也不知是否可以有些许改变……
  正思绪胡乱着,忽然,一袭翩翩红影从眼前闪了过去,似是要下山,漱鸢当即失神,脱口唤住他:“房相……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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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房相如今日本是奉命带宋洵入宫觐见,同陪陛下在归云亭赏春。可自打宋洵寻了个理由悄然退席后,许久都未回来。他恐宋洵不懂规矩冲撞了宫里人,于是自请离席片刻欲去寻他,哪知这刚要下山,却突然被叫住。
  他听出那声音带着点儿轻浮,除了陛下,谁还敢这样直呼他的名字,止步回身,脸上却慢慢暖了起来,随即郑重环手行礼,“公主。”
  只见她将她的仪仗留在原地,独自慢慢走了过来,如春樱般窈窕明媚,漱鸢误以为他要回去了,幽然问,“房相这就要走了么?”
  房相如对她隐晦的挽留有些意外,看见宋洵跟在漱鸢身后,迟疑片刻,缓缓道,“臣还不走,一个人随处看看罢了。”
  他说完才抬首回视她,见她的眼角似是染了淡淡的胭脂,如彤云一般向上挑着,眉目间竟比从前见她时添了几分妩媚之色。他知道她一直在宫中娇养久了,性子娇纵点,可眼神里不该是今日这般样子。
  房相如见她也一直盯看自己,自觉不妥,随即垂下眼帘。
  漱鸢倒是无所谓,轻笑起来,“你们父子俩倒是有趣,竟都喜欢独自溜跶。”
  宋洵一听这话,连忙上前,对房相如规规矩矩地长揖,垂首道,“义父,我回来了。”
  房相如自然是奇怪宋洵为何同永阳公主一同过来,垂眼看了宋洵片刻,还是把疑惑咽了回去,对漱鸢道,“臣这义子头一次进宫,若有唐突之处,还望公主见谅。”
  漱鸢一双潋潋的眸子忍不住打量起房相如。他今日着了朝服,红衫白鹤,袖满团花,腰身处用玉钩革带紧紧束着,斜阳照在他的周身,沿着边儿勾出了一条金线,更显得他眉如苍山,一身魏晋风骨,倨傲的似是不食人间烟火。
  她倒是真想知道,这人是不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
  “纵有唐突,若是房相出言,岂有不见谅之理。” 她柔声说着,执扇依着他面前慢慢走过,倏地回头盈盈一笑,对他提议,“不如你陪我走走。”
  她袖上那段翠云香绕在鼻尖像引着他似的,房相如微怔,却也没拒绝,只称了声是,便旋身跟在她身边陪着向前走。宋洵见状,只得悻悻跟在他们二人身后,保持一段距离。
  上辈子自打出降后,漱鸢是未再见过房相如了。现在和他并肩走在春景里,恍惚有些飘然之意。
  她悄悄用眼角的余光看他,不由得心生感叹。房相如天生带着那种辅弼之相,平静时如一袭春水,不急不缓,可载舟而行;动乱时如一记惊涛,引云唤雨,亦能执掌魏阙。
  漱鸢不得不承认,她心里真喜欢他。若不是当初阴差阳错的嫁给了他的义子宋洵,她大概还有点不死心。
  可房相如总是疏疏淡淡的,仿佛真的太上忘情,对男女之事没半点想法。
  “公主看臣做什么?”
  漱鸢忽然被他发现,脸上迅速浮起一层浅色,抿唇故作淡然说:“三年未见房相,不知房相可曾娶亲了?”
  她忆起来少时归宫后,房相如没多久就赴外地任知州,直到如今这个年岁,他终于回到长安,登上相位。这辈子在此时重逢,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依旧独身一人。
  房相如淡着声答道,“回公主,臣不曾娶亲。”
  漱鸢满意一笑,心头雀跃起来,继续道,“我倒是一直有些奇怪,房相而立之年,迟迟未娶,可有了心仪的人么?还是在等谁?”
  “臣已将此生献于大华王朝,至于男女情爱之事,实在无心牵挂。” 房相如迈着步子,一面侧首仔细看了眼漱鸢,道,“劳烦公主费心。”
  漱鸢还有点不甘心,复问道,“不知房相钟意什么样的女子?家世?年纪?” 她想起来什么,笑了笑,“想来房相最不喜娇纵女子,听闻前阵子房相又进谏陛下,弹劾我宣徽殿吃食用度奢侈。房相也别太苛刻我了,如今我正长身体,吃的确实多了些……”
  房相如不认为她吃得多,倒是觉得她的话的确有点多了。
  漱鸢抬眼瞧见房相如一双敏锐的眸子里正映出她的不对劲,连忙轻昂起下巴忙掩饰道,“房相救本宫于微时,又做了两个月的少师,于情于理,房相的婚姻大事,本宫在意些也算常情。唯有给房相寻个相配之人,我才放心……本宫先过去陪父亲了。”
  “臣…… ”房相如再抬起头时,却见她已急急朝归云亭的皇上那边去了。望着那袅袅背影,他唇角忽然温然笑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
  “义父,咱们也过去吧。”宋洵上前一步,低声说了一句。
  房相如脸色慢慢肃然起来,偏目问道,“你刚刚去哪了?”
  “我……我随处走走,刚好碰上永阳公主过来……” 宋洵低头回话,生怕他看出来什么。
  房相如心中沉叹口气,提点了几句,便也回了归云亭。
  **
  “鸢儿……?”
  春光里,陛下温和地探身唤了一声,却见漱鸢仿佛走了神似的,半天没回答,随后拍了拍她的肩,道,“鸢儿,朕问你话呢。”
  漱鸢正想上辈子的事想得出神,冷不丁被拍了一下,回过神来才发现众人都在微笑地看她。不由得茫然地望向父亲,低声道,“父亲刚刚说什么了?”
  皇上见她方才神游,仿佛更确认了什么似的,笑道,“你觉得房相如的义子,宋洵,如何啊?”
  漱鸢心里顿时沉了下去,难不成这辈子,她现在就要被指婚给宋洵了?
  细想一番,定是刚刚与宋洵一同登上杏岗时被父亲瞧见了,这才起了误会。此刻若是直接说不愿意,恐怕就要在这些朝臣面前拂了父亲的面子。
  漱鸢偷偷抬眼看向房相如,却见他置身事外似的正抬袖饮茶。
  “父亲,”漱鸢立即花容含笑,一面给父亲斟了杯酒,一面撒娇道,“女儿还小,想多陪伴父亲几年。求父亲别赶鸢儿出宫。”
  皇上听后,慈颜笑称,“怎么能说赶呢。你那些姐姐们,十五岁就订了亲,十八九岁才出降,一样可以在宫里留几年。而且宋洵一表人材,风姿翩然,朕瞧着不错。”
  这……漱鸢言语间进退两难起来,心里不由得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就和宋洵一道过来了,正犹豫着说些什么,却瞥见旁边那个一直静默的人抬了抬手,唤道:“陛下。”
  漱鸢的目光飘至房相如那头,只听他淡声道,“承蒙陛下不弃,赏识宋洵,臣先替他谢过圣意了……”
  她听得差点躺地而去。房相如这一句话倒是和上辈子领旨谢恩的时候说的一样,难不成,这刚回来就要栽他手里了?
  房相如微微前倾身子,垂首郑重又道,“……可臣认为,他们二人恐不大合适。”
  “哦?此话怎讲?”
  房相如抬了抬袖,“回陛下,臣曾身为公主的少师,亦是宋洵的义父。这两人的性情,算是都了解些。臣以为,公主性子明朗娇贵,可宋洵他内向寡言,恐让公主生烦闷。更何况,宋洵现在无名无勋,如何心安理得的尚公主?还望陛下三思。”
  “女儿觉得房相言之有理!” 漱鸢闻言,赶紧扶着父亲的胳膊晃了几下,再添一把火,道,“父亲,今日是来赏春的,怎能随便就给女儿定亲。”
  皇上倒也觉出几分道理,思量片刻,也觉得不合时宜,道一声罢了,这事也就先这么塘塞过去了。
  前头不远处的鸿波池边,有一大群宫人在玩射鸭,时不时传来叫好声,皇上被那欢声笑语吸引,来了兴致,起行往那头去了。
  同样有兴趣的朝臣和女眷也伴驾前往,零零散散地一走,空荡荡的席子上,唯剩下她和房相如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