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长夜
  “这……”
  山势陡峭, 马车自然是行不上来的。柳离坐在士兵抬着的轿辇中,和对面的人大眼瞪小眼。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左手腕,上面系着一条纤细却坚韧的小绳,另一端拴在宁子笙的手腕上。
  “没必要吧?”
  这像极了现代警察抓坏人时, 会把对方和自己拷在一起的举动, 让柳离如坐针毡。
  宁子笙嘴皮子都未抬, 只是淡淡扫了眼轿辇的角落。那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几根手腕粗的麻绳, 甚至还有衙门给凶犯戴的枷锁镣铐。
  意思是, 自己选。
  柳离瞬间噤了声。
  灵体的状态下,她可以肆无忌惮在宁子笙身边撒野, 可如今真真切切地被十年后的小九盯着,压迫感今非昔比。
  宁子笙一直不说话,尽管无数疑问萦绕在心头, 柳离也不敢再开口。即便身上的金缕玉衣坠得肩膀生疼,也竭力忍耐着。
  离宫里越近, 她的心就跳得愈发快,冷汗如豆般悄然从额头滴下。
  不论谁看到人死了十年之后复生,甚至从棺椁里头爬起来,怕是都会将其当成邪祟上身吧……看小九的表情, 说不定也是这么想的。她该怎么证明自己就是淳宁本人?
  皇宫中免不了有几条密道,尤其是皇帝的寝殿, 故而途中不会让任何人看见, 便能悄无声息地回去。
  那队精兵密密地守在密道入口处, 让柳离退无可退, 只能随着宁子笙一同前行。
  手腕被乍然往前一拽, 带得整个人一踉跄, 柳离下意识小声说了句:“慢……慢点。”
  密道的墙壁上挂有几盏灯, 微弱地照亮前方的路,同时映在宁子笙的发顶上,垂出一道密密的阴影在额前。
  并不明晰,可也足够让人看到她并没有什么耐心的眼神。
  即便事先有心理准备,柳离还是忍不住被这样的她吓了一跳。
  她几乎以为宁子笙要说什么了,可她还是一言不发,只是继续那样,以腕间的绳为媒介,系着她向前走。
  就仿佛那是她们之间剩下的唯一纽带一样。
  “宁子笙。”
  声音回荡在狭长的通道中,柳离鼓起勇气,拽住了那根绳子。
  宁子笙若使劲的话,她是全然挣扎不了的,可只消她一用力,前方的脚步也随之停了下来。
  “……你,你别不理我。”柳离试探着道,“我们不能好好谈谈吗?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行啊。”小九说,“回去慢慢说。”
  于是柳离信了。
  *
  事后她只想说一句信你个鬼。
  拴着她手腕的这根绳子,“自然而然”地就从宁子笙的手上转移到了龙床边上,紧得一点空隙也没有,勒得柳离有些心慌。
  想动弹半分都不行。
  她刚从汤池出来,满脸都是红晕,整个人冒着热气,被侍女细细擦过的发梢还泛着湿意。
  已到了太阳西落之时,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不见。火焰在唯一亮着的一盏宫灯中跳跃着,宁子笙随手拔了根发簪,挑了两下,便跳得更旺了。
  却被她一口气吹灭。
  “宁子笙。”柳离的左手费力地解着那个死结,她实在想不通小九是怎么系得又快又死的,单手根本就解不开,更何况还不是常用手,“你不是答应要和我好好说话的吗。”
  手腕处的皮肤好痛。
  “嗯。”
  脖颈被手指覆上的那一刹那,柳离甚至以为宁子笙要死死扼住她的咽喉,惊恐地与她四目相接。
  可那几根手指只是不轻不重地顺着她的脸颊蹭了一下,随后指尖便肆意地挑了一下她的唇,指腹一点点摩挲着唇珠,勾勒出轮廓。
  “说啊。”
  “……”
  “说话。”
  方才沐浴完,只披了件外衫,系扣松得就像燕子落下的羽毛,就算是轻飘飘的一阵风,也能将它吹开。
  更何况是被手指用力一勾。
  “哑巴了?”
  春末的天气凉爽宜人,本不必额外取暖,可她还是被这几个字冰得浑身战栗。
  柳离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我……”
  “魂魄游荡世间,十年不散?”
  宁子笙轻声将她对安阳和郎恬写过的话逐字重复,指尖捻着外衫的边儿,只不过略一用力,就什么也不剩下了。
  柳离方才用尽全力也解不开的绳带,此时不知怎的,又重回了她的手中。
  从始至终,宁子笙都是高高在上的掌控者。
  “最后巫人于汴州落网,得以魂魄归体?”
  分毫不差。
  柳离眼中大震:“你……”
  难道安阳和郎恬出卖了她?可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木偶身上的数根线□□偶人灵活地在手中握着,木偶无法拥有自己的意志,只能被动地接受一切。
  此刻她让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只要牵着那根细细的线,就能带她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宁子笙的唇就在她耳边开开合合,再近一分则触到,再远一分又不具威胁,只是不上不下地停在了那个微妙的位置。
  “汴州不乏眼线。”
  她的语调微微上扬,但并没有在质问什么,只是如陈述事实般平静。
  布带蒙上了柳离的眼。在如此黑暗的环境下,蒙不蒙眼本没什么区别,更重要的是,又成了另一种工具。
  束得面前人微微后仰。
  宁子笙还记得,太后死的那一日,她的人从巫人那里搜出了许多古古怪怪的东西。如乌烟瘴气的鬼画符,如色泽黑暗的“长生不老药”,如能延年益寿的“仙丹”。
  还有数个养着毒虫的坛子。
  宁子露这个人没有心,和太后早就貌合神离,她死了,她甚至一滴眼泪都没有掉,甚至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那些玩意儿的全貌:“我记得这个。”
  她指着其中一个。
  “她让我把淳宁的头发放进去,但我没照做。”宁子露说,“谁能想到这巫人真有两把刷子,凭空都能把人咒没,真是造化弄人呐。”
  没人敢在她面前用这种口吻提到淳宁,可宁子露所说的事情让她无暇追究此种不敬。
  疑窦就此丛生。
  不止汴州,巫人逃窜数地,但皆一一落网。宁子笙曾亲自审过一两个,重刑之下,真言流露。
  ——若是没有身体发肤为媒介,不论什么咒术,都是废的。
  宁子露甚至妥善地将当年的那一撮头发留存了下来,足以证明柳离根本不是因巫术而亡。
  “……所以,你的‘魂魄’又是怎么被诅咒得‘游荡世间’的?”
  一绳一带,只须稍稍一引,她便被牢牢束缚,听着背后宁子笙的声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柳离想转过头,这个动作却被强势制止了。
  “我……”她费力地吞咽了口口水,“我可以解释。”
  大不了就把系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她不想再被小九这样冷冰冰地对待。
  “嗯。”
  有小虫子落在了背上,反复舐着肩头,咬着脖颈,不紧不慢地将她当做栖息地。痒得柳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想把它们快些赶走。
  “解释。”她说。
  可实际的行动却根本没给她解释的余地。
  “解释昨晚,你的‘魂魄’偷偷溜到这里来,和我……”
  后面的话细不可闻。
  柳离已经被冻得几乎要没有知觉了。不,倒是也不能这么说,她在哪里,她还是能感觉得到的。
  “……那不是梦吗?”她不敢置信。
  梦中的花园里,□□而坦诚地勾了手指,想着反正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所以毫不在乎。
  于是就把一切都给了她。
  一声轻笑传来,属于另一个人的脸颊正柔柔地蹭着她的耳畔,似乎在嘲笑她的自以为是。
  “梦?”
  其实初时宁子笙也以为是梦,毕竟人又如何能摸到看不见的东西?她只当自己是魇着了。
  可迷迷糊糊中,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好多好多个夜里,这里都只有宁子笙一个人,即便四周是温暖的,却还像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一样,想要熟悉的拥抱。明明已经很久了,久到她已经不想去数究竟过了多少天,甚至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麻木的痛苦。
  可偏偏她又被赐予了新的希望。
  就在同一张床上,宛若整个空间都被撕裂开来,实体触碰到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体。灵魂这种虚无缥缈的存在,和她的□□凡胎紧紧贴合在了一起。
  她看不见全貌,可她感受得到。
  是熟悉的触感,是熟悉的味道,是熟悉的人。
  就是现在在她身边的这一个。
  “那什么对你来说是真的?”
  她的手莫名松了几分,给了柳离些许空隙。布带滑落,微微侧眸,便发现宁子笙眼睛红了,满是令人看不透的水光。
  不是泫然欲泣,而是受伤后的沉寂。
  柳离有一肚子想要说的,却又在对视的瞬间,嘴唇稍稍颤了下。
  谁又舍得怪宁子笙呢。
  更何况本来就不是她的错。
  比太阳还要更加炙热的吻落在她颊侧,她听到宁子笙说了和昨晚一模一样的话。
  “淳宁姐姐想女人吗?”
  卸去妆面的脸仍旧艳若桃花,不论哪里都水盈盈的,眼波、唇畔、还有手指。
  “想的话,就坐过来。”
  可还没等柳离回话,小九的指腹就勾起了她的下巴,似是根本不在乎她如何应答。
  “不想就做到想。”
  她想要很多,尤其是在真真实实触碰到的时候,一点儿也不会比“梦里”少。
  柳离被迫点了头。
  不过就是在秋水一湾中彻底被融化罢了。
  不过就是,漂亮的小狼在她身上留下了专属烙印,这下从里到外,全是她的了。
  不过就是,本该拥有却不小心遗失了的美好,在漫长的等待过后失而复得。
  不过就是,已经说不出话的时候,听到那只小狼在耳边说:“还早。”
  而后和她一同度过了望不到尽头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