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_4
  平安端着小半碗药汤子,对着顾承喜摇了摇头。
  顾承喜也没指望他会对自己长篇大论。抬手拍了拍平安的膝盖,他含着笑容安慰道:“没事的,别着急。我既然救了你,就必定救到底。再说我问过药房里的老大夫了,他说你这样的不稀奇,还有一下子撞傻了的呢,你已经算是运气好。我告诉你,现在外面过兵呢,不是你们那一帮的,所以你乖乖的呆在房里别露面。大兵抓人我可拦不住,听见没有?”
  平安呆呆的看着他,带了一点傻相。他也望着平安,感觉平安应该和自己年纪相仿,要大也大不了几岁。鼓起勇气伸了手,他忍不住在平安的脸上摸了一下:“看我干什么?”
  平安仰头作势向后一躲,于是顾承喜又笑了:“哎哟,你还不让摸啊?”
  他故意伸了手,要去逗逗平安。巴掌伸到平安面前,手指头马上就要勾起对方的下巴了,平安却是猛一低头,“哇”的一声,连药带粥吐了他满手。
  这点药吃了不如不吃。平安吐了个昏天黑地,从头到脚一起哆嗦,脸上糊满了鼻涕眼泪。顾承喜收拾平安,收拾屋子,怎么收拾也收拾不完。平安长条条的躺到了炕上,也不言也不语。顾承喜单腿跪在炕边,探身再去摸他碰他,他也不躲了。
  顾承喜不敢把大夫找到家里来,只能是自己思索着照顾平安。他不知道平安是哪里不舒服,问了,平安只会闭着眼睛摇头。夜里他把炕尽量的烧热了,然后自己脱了衣服上炕钻进被窝。只有一床棉被,盖严了平安就盖不严他。他把自己的后背晾在外面,把平安搂到自己怀里。平安的身体冷一阵热一阵的,头发带着鲜血的腥臭。两人全不是纤秀的身材,带着点势均力敌的意思。顾承喜一下一下的摸着他的后背,摸着摸着就想起了小林。小林十三岁的时候就跟他好上了,好了三年,他没给小林操过一次心出过一次力。实心实意跟他好的,他往外推;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半死不活的傻子,在他这里反倒成了宝贝。
  顾承喜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对平安是一见钟情,因为听着不像话,说着也不像话。平安在他怀里睡了,汗涔涔的额头就顶在他的下巴上。环着平安的双臂紧了紧,顾承喜缓缓的低头,悄悄的撅嘴,在他的眉心上亲了一下。
  平安一直是睡,睡了一夜,一天,又一夜。顾承喜不敢再给他吃药,只能是由着他睡。睡到第三天上午,他睁了眼睛。虽然还是糊里糊涂的失忆着,但是蓬头垢面的坐在被窝里,他哑着嗓子主动出了声:“承喜。”
  顾承喜刚蒸了一大锅棒子面窝头,蒸得一屋子水汽氤氲,带着新棒子面的甜香。骤然听了平安的声音,他立刻把一碗凉开水端到了炕上。平安睡得都没人样了,接过大碗咕咚咕咚喝了一气,他抬手一抹嘴,又道:“饿了。”
  顾承喜听了这话,连忙奉上窝头一个。窝头像个大拳头似的,一拳捣进了平安嘴里。平安鼓着腮帮子大嚼,嚼得还挺严肃。等到舌头在嘴里能调动开了,他理直气壮的说道:“再来碗水。”
  顾承喜伺候着他的吃伺候着他的喝。等他吃饱喝足了,还找出一副破纸牌给他解闷。平安有了精气神,捏着纸牌自言自语:“我是谁呢?”
  顾承喜看了他的倒霉模样,忍笑说道:“你是平安。”
  平安不以为然的一摇头,盯着手里的纸牌花色说道:“事情就在我脑袋后面,可一回头它就没了。”
  顾承喜望着他微笑:“你别急,有我一口稀的,就有你一口干的。吃饱喝足了慢慢想,迟早能想起来。”
  平安抬起头,毫不掩饰的环顾了屋内环境。末了转向顾承喜,他叹了口气。顾承喜问道:“怎么?嫌我穷啊?”
  平安听闻此言,倒是垂下眼帘笑了,睫毛像锋芒似的扑撒开,显出了几分多情相。笑过之后又是一叹,他收起了他的双眼皮和长睫毛,从手中挑了一张纸牌扔了出去。
  顾承喜不玩了,捏着纸牌凑到了他的身边。抬手搂住平安的肩膀,他亲亲热热的问道:“笑什么?有话就说,别跟我生分。”
  平安岿然不动的任他搂着,老气横秋的告诉他:“别闹。”
  顾承喜也不想和他闹大发了,毕竟他不是小林,他不敢对着他上头上脸。可是歪着脑袋盯着他的侧影,顾承喜越看越觉得有滋味。平安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扭头看了他一眼,他一笑;再看他一眼,他又一笑。平安显然是被他笑糊涂了,满脸疑惑的一扬眉毛。
  顾承喜其实也糊涂,起码是不比平安更清醒。抬手摸了摸平安的脏头发,他别有用心的劝道:“安心住着吧,我身壮力不亏的,总有本事养家糊口,穷也穷不到你身上。”
  平安不说话了,右手捏住了左腕子上的手表带,也不知道是摁了哪道机关,只听“喀”的一声轻响,表带子立刻松了扣。退下手表看了看,平安在表壳子背面看到了隐隐约约的小字。眯起眼睛换了角度,他借着阳光细瞧,同时下意识的念出了声:“灵——机——”
  念过之后,他出了一会儿神。“灵机”两个字化成了针,似有似无的戳着他的心。这两个字和他必是有着极深的渊源,否则自己不会把它刻到表壳子上。灵机,灵机,念着真顺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东西,还是人?
  平安喃喃的重复着灵机二字,脑子里同时针扎火燎的做了痛。紧锁眉头垂下脑袋,他的自言自语添了内容:“灵机,摩尼……摩尼……摩尼?”
  想到这里他不敢再想了,再想他的脑浆能开锅。强行收拢心神转向了顾承喜,他直接把手表塞进了对方的手里:“拿去吧,应该能换几个钱。”
  顾承喜低头望着手里的表——金壳子,在阳光下亮得刺人眼。要是没有这只表,他不会握住那只手。要是没有那只手,他不会顺藤摸瓜的捡回个平安。
  “还不至于……”他对着手表感慨了,舍不得把它往当铺里送:“家里的日子,还能对付几天。”
  平安把他的手和手表一起往外推了推:“收着吧,自己看着办。别的我现在也没有——”话说到这里,他从上到下的把自己摸了一遍,确定了自己是真的一无所有:“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没的报答,只有这么一只表还值点儿钱。我对你不见外,你也不要对我客气。”
  顾承喜听到这里,一转身爬到炕里,把手表掖到了枕头下:“行,我收下了,别反悔啊,将来再要也不给了!”
  平安很意外的回头望向了他,没想到他是说不客气就不客气。
  一天的工夫,平安一个人吃了一锅窝头。窝头太粗,磨了他的嗓子,让他一边吞咽一边皱眉。他一皱眉,顾承喜就心虚,可是真买不起白面了,除非去卖掉手表。他心疼着平安的嗓子,也心疼平安的手表,一颗心全疼在了平安一个人的身上,他连自己的饥饱都不在意了。
  到了晚上,他烧了一锅热水,浸透了毛巾捂在平安的脑袋上,让干结成了硬壳的头发慢慢湿润软化。好容易把平安的脑袋收拾干净了,他又把水盆端到炕下,让平安再烫一烫脚。水太热了,烫得平安咝咝吸气。末了从水盆中抬起通红的一双赤脚,平安冷不丁的笑了一下:“唉,舒服了。”
  他先前真是受了大罪,所以此刻的舒服就显得格外鲜明,几乎带有了刺激性。带着一身薄薄的热汗往里爬,他钻进了顾承喜那不干不净的棉被窝。
  没等他躺安稳,屋里的小油灯一灭,顾承喜也跟上来了。顾承喜脱得只剩了一层单薄裤褂,照例把他的平安揽到了胸前。平安今天热腾腾的,而且“舒服了”,这让他有一点自傲,因为是他把平安伺候舒服的。巴掌搭在平安的后背上,先是做了个短暂的停留,然后双臂得寸进尺的收紧了,他狠狠的拥住了对方。面颊在平安的脸上又蹭了蹭,他一扭头,要用嘴唇去描绘对方的眉目。
  平安挣了一下,又哼了一声。火热湿润的嘴唇正从他的眉心往下走,他心里忽明忽暗的,不知道顾承喜到底是要干什么。不知道,但也不害怕,因为顾承喜对他一直很好——直到顾承喜吻住了他的嘴。
  他一惊,意识到了不对劲。嘴唇贴着嘴唇,顾承喜啜一啜吮一吮,温温柔柔轻轻巧巧;又用一只巴掌托住了他的后脑勺,让他丝毫力气都不用费。不出片刻的工夫,顾承喜的舌头变成了一尾温暖的小鱼,开始试试探探的往他嘴里钻,钻进去了也不唐突,依然是东游游西游游,引着他逗着他。
  平安在黑暗之中怔怔的望着他,被他亲傻了。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撩拨和摆弄,他本来就是一脑子乱麻,如今更乱了。
  5、夜色烛光 ...
  顾承喜没敢对平安贸然动手。平安的脾气他还摸不准,他怕自己一时情急,再惹恼了平安。当然,惹恼了也可以再哄,他是什么不要脸的话都敢说,对待他看中了的心上人,他能讨好卖乖的给人作揖下跪。
  他只是不舍得让平安不高兴。平安白长了一副英俊高大的好坯子,对于床上的事情竟然是一窍不通,连亲嘴都不会。于是顾承喜慢慢的教他逗他,热烘烘的凑到他的耳边,平安长平安短的呢喃。平安先是直挺挺的不理会,后来到了下半夜,他渐渐的被顾承喜揉搓软了。喘息着翻身躺了个仰面朝天,他对着顾承喜一笑。
  顾承喜欠身追逐了他。小褂不知何时离了身,顾承喜将一条光胳膊搭上了他的前胸。居高临下的俯视了他,顾承喜的呼吸也有些乱:“哎,平安。”
  知道平安不会回应,所以他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喜欢你。”
  手掌抚上平安的面颊,他从被窝里探出了赤裸的上半身:“看上你了,往后跟我行不行?”
  把平安往自己怀里搂了搂,他低头又亲一口:“我知道我穷,你要是真跟了我,我愿意为了你上山当土匪。我卖命也要弄钱养活你。”
  平安抬起双臂枕到了脑后,低声作了回答:“胡说八道。”
  回答的不是好话,但话中也没有怒意。顾承喜放了心,知道自己没过分寸。饭是一口一口的吃,路是一步一步的走,他心里有数,急不得。钻回被窝盖好棉被,他给平安掖了掖被角:“睡吧,我不闹你了。”
  平安真睡了,入睡不久说了梦话,喊灵机,喊摩尼,听得顾承喜心惊肉跳。他真怕一觉醒来,平安恍然大悟,不再是他的平安了。
  翌日清晨,顾承喜早早的起了床。生起炉子烧起水,他像个好娘们儿似的又蒸窝头又煮粥,并且还抽空出了趟门,买了两个咸菜疙瘩回来切了丝。他的平安也起了床,平安没有鞋穿,自己拢着棉袄的前襟在炕上散步,顶天立地的走成了一根电线杆子。眼睛瞄着顾承喜炮制出来的饮食,他忽然开口说道:“把手表卖了吧!”
  顾承喜忙出了一头的汗,抓了新出锅的窝头往大海碗里放:“再等等看,你别管,我有主意。”
  他的确是有主意。在把窝头咸菜糙米粥摆到平安面前之后,他狼吞虎咽的填饱肚子,然后一阵风似的吹出门,一路刮到小林家里去了。
  小林住在个大杂院里,家里上没老下没小,就他一个孤人混日子。顾承喜进门时,他正对着一面破镜子梳头发。小理发匠们没有不兼差发邪财的,他自然也不例外。凭着他的小白脸子和小白屁股,他不但能够自给自足,还能多少攒点小积蓄。冷不防的见了顾承喜,他把眉毛一立,表情凶狠,其实心里很欢喜:“哟,这来的是谁啊?我请你了吗?”
  顾承喜晃晃荡荡的,直接坐在了小林的床上:“小兔崽子,脾气不小啊!还记恨我哪?”
  小林把头发梳利索了,转身走到他面前继续发狠:“记恨你?你也配!”
  顾承喜一把将他扯到了自己的大腿上:“真霸道,许你说我,不许我说你。”
  小林从小就跟着他混,混得自己都糊涂了,真把自己这点感情当成了日子过。挺委屈的横了顾承喜一眼,他不由自主的撅了嘴:“我说你几句又怎么了?我说得着!跟你好了这么些年,你知道我对你图的是什么!”
  顾承喜把脸偎到了他的胸口:“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不怪你看不起我,我都看不起我自己。我这样的你都不嫌,你的心意我还能不明白吗?”
  小林抬手抱了他的脑袋:“既然你心里明白,为什么不开始学好呢?我不想看你过了今天没明天的混日子。”
  顾承喜抬起头,对着他一笑:“过了今天,我可真就没有明天了。”
  小林立刻紧张了:“你怎么了?你惹事啦?”
  顾承喜苦笑着一摇头:“我要揭不开锅了。连着闲了一个多月,我把我的小山包给吃空了!”
  小林从他的大腿上溜下来,二话不说的跑到屋角开箱子。从箱子角落里掏出了个小手帕包,他托着手帕包犹豫了一瞬,随即鬼鬼祟祟的背对着顾承喜,他还是把手帕包解开来,从中数出了三块钱。
  卖肉得来的钱,往外拿等于割肉。他把三块钱给了顾承喜,虽然心疼肉也疼,但是不给的话,心里更过不去。
  顾承喜接了三块钱,脸上有了笑模样。他是个精神的小伙子,一笑笑了个春暖花开。捧着小林的娃娃脸弯腰连亲了好几口,他欢天喜地的攥着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