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
  这是她们母女俩的第一次旅游, 杨果很开心,已经想好进入高中的新班级以后,用这个作为交朋友的话题。
  在旅行社购买的跟团游轮,船上大多是一家几口,她们的位置在三楼, 翠绿的青松从逐渐狭窄的两侧山崖斜支出来,她用手机拍下涌动的江水。
  船舱二楼是餐厅和酒吧,夜幕降临时分, 母女俩在餐厅吃完晚饭,杨果想要留下观看表演, 周朝说得另外花钱很不合算, 让她回房间写游记。
  杨果坐着没动,周朝开始念叨这次旅游不能只顾开心, 既然钱花了, 就必须从中领悟获得些什么。
  她说这种表演都是骗钱的,她绝不会为资本家骗钱的手段做贡献。
  而旁边那一桌的父母在说难得旅游,特例允许未成年的女儿用筷子沾了桌上的鸡尾酒尝尝鲜。
  杨果突然觉得羞愧, 让周朝别再抱怨这钱花得是否值得,后者自然就为女儿的忤逆生气,骂她小小年纪不学好,用词极尽羞辱之能事。
  杨果放下碗筷,自己去了船头吹风。
  这里有一对情侣,还有一家三口,他们看见杨果,让她帮忙拍照。
  画面定格,母亲抱着怀里的小女儿,轻柔的吻落在她的头顶,他们身后的落日很美。
  旁边经过一艘小一些的游轮,小但是更为精致,从重庆出发前往宜昌。
  她看见船头站着个少年,正拿一只小巧的相机在拍照。
  少年的衬衫被江风吹得扬起,鼓囊囊的,夕阳中如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鸽。
  “阿观?”身后有人在叫他。
  徐观回过头,徐文忠牵着他新来的弟弟,表情里带着明显的期待。旁边瑟缩着肩膀的女人,是这个小男孩的母亲。
  以后也是他的母亲了。
  他走回船舱,湿漉漉的江风和被挡在身后,他说:“妈妈。”
  女人保养得宜的脸上绽出笑容,徐文忠拍着少年的肩感叹:“我知道你最懂事。以后你就又有妈妈了。”
  徐观淡淡笑着,没再说话。
  两艘船随着波涛靠近,很快错身而过,江水静静流淌,十多岁的少男少女站在不同的船头,被钢筋做成的水兽带往相反的未来。
  三年以后,他们会在同一个校园里相遇。
  *
  徐文忠入狱以后,徐观去看过他一次。
  曾经立在身前为自己遮风挡雨的爸爸,隔着一层玻璃,为贪婪付出代价。
  徐观看见他长出很多白发。
  “为什么?”徐观问。
  徐文忠没有说话,电话里传来他沉重的呼吸。
  徐观从胸前摸出那串天珠,那是妈妈留给他的,他曾经一刻也不离身地戴着。
  “你告诉我,”他慢慢对着电话那头说:“这是不是干净的。”
  “我没有办法……”徐文忠握紧电话,被触到什么点似的激动起来:“我没有办法!你还在读书,徐海还那么小……我需要很多钱,我不能再让你过以前那种日子!我只能用你妈妈留下的珠宝店,你听我说,我在澳洲昆士兰给你们买了一套房子,你别告诉别人,拿着钱带他们走,谁也别说,单家有问题,汤家巴不得看我去死,你谁也别说,带玉洁和小海走……”
  “你是说你放在书房保险箱的那张房产证?”徐观笑起来,他把天珠放进裤兜,手在兜里握紧成拳,声音喑哑,“苗玉洁……”
  “你娶的什么人,带回来的是什么人?我叫了她六年的妈妈,六年。”
  “我自己的母亲,我也只来得及叫她十年。”
  “这一声妈,换来什么呢。换来她把房产证掉包,你这次被带走的时候,她也带着她的儿子走了。”
  徐文忠瞪大眼睛,握着听筒的手颤起来,“你说谁?他们……他们去哪儿了?”
  “还问什么呢。”
  “明明你都清楚的。”徐观死死盯着他,眼下青黑,俊朗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失望,“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不稀罕每个月五位数的零花钱,我也不稀罕他们因为徐家对我另眼相看。”
  “这个世界没有人会永远拥有舞台,等你一朝跌落,落井下石才是常态。”
  “让他们走,没关系。”
  “我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
  徐文忠嘴唇嗫喏,眼尾的鱼尾纹因为用力变得深刻。
  “托您的福,爸爸。”他低声说。
  狱警打开门锁,声音冷漠:“时间到了。”
  电话被挂断,徐文忠站起身,拼命拍着玻璃说着什么。
  徐观听不到了,头也不回地离开。
  “回去。”狱警按着他的头,用力将他带出会客厅。
  他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徐观渐渐被门挡住的背影。
  他瘦了很多,向来挺直的脊背竟然有些佝偻。
  那是他徐文忠的儿子。曾经多张扬的男生,笑起来让他感觉拥有全世界。
  那个从来不任性,连亲生母亲去世的时候,也只是在墓碑前磕了一个头的乖孩子。
  他把苗玉洁母子俩从重庆带回家的时候,徐观不哭不闹,只是沉默了两天,就在经过三峡大坝的时候,叫了苗玉洁妈妈。
  他记得几年前,母亲去世的那个晚上,徐观难得丢掉男孩子的骄傲,窝在他怀里,手里紧紧捏着娘家留下的那颗天珠。
  他正在打电话,那头是单高扬的父亲,邀请他一起踏入深渊。
  他给徐观放着动画片,十岁的男孩子在怀里渐渐笑开。
  明明他是很伤心的,他笑不出来的。
  他还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故意笑得那么大声。
  而他明明,怀里就抱着他的全世界了。
  他还是踏出那一步。
  事情不是一蹴而就的,他怀抱侥幸这么多年,终究东窗事发。
  他被带走两次,他知道徐观为此到处求人,甚至为他在大伯面前下跪。
  他说我相信我父亲不会这样做,求你救救他。
  但他也终究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锒铛入狱。
  他是所有人眼里会发光的天之骄子,从不缺嫉恨,有人要如何整他,他甚至都懒得给个眼神。
  ——单家人这么告诉他。
  单家人还说,他们徐家人就是傻,不懂遮盖锋芒,最好的时候有多好,最坏的时候就会有多坏。
  单高扬站在单父身后,得意洋洋说,这就是高傲的徐观不屑于揣测人心的代价。
  但不是这样的。
  他记得徐观上大学的时候,很开心地告诉自己跟兄弟分到了同一所学校,他背着他给领导送礼,让他和兄弟能住在同一间宿舍。
  徐观还说他交了一个女朋友,是汤家人,他最后也没舍得骂他,只皱着眉提醒他别把家里的事跟外人说。
  他知道他不会说,他是那么听话的孩子。
  说什么因为高傲,是他该付出代价。
  不是这样的。
  他什么也没做错。但女朋友还是为明哲保身离开他,很快找到另一个家世背景显赫的男友;好兄弟是背后让他的父亲入狱的推手;叫了六年妈妈的继母,出事的那一刻就算计着带自己儿子远走高飞,一分钱都没给他留。
  最后是他说相信的爸爸,给他最狠的一耳光。
  是他把他送到舞台上光芒最盛的地方,也是他亲手把他拽了下来。
  徐观什么也没错,是他最敬爱的爸爸,踏错那一步,害他万劫不复。
  徐文忠被狱警推着回到牢房,这么多年和单家在官场上明里暗里的争执,换来对方嘲笑着施舍的单人牢房。
  他曾经在官场如鱼得水,但浓密的黑发如今被剃到只剩青白头皮,佝偻的肩膀再也撑不起高级定制的西装。
  狱警面无表情关上门,落锁声如一道闷雷。
  苍老的身躯被惊醒似的,慢慢靠墙滑落在地,带着枷锁的双手捂住脸,阴暗狭小的房间里漫溢出压抑的低泣。
  “对不起,儿子对不起……”
  角落高高的小窗里透出亮白的光,北京在下雪。
  徐观站在高耸的围墙外,抹掉脸上的雪水,低头点上一根烟。
  待会儿还要回餐厅打工。
  与此同时,地球的另一端,杨果刚给客人点完单,那人拿了一张百元钞票,要往她胸口塞。
  杨果打掉他的手,冷冷盯着他肥腻的脸说:“抱歉,今天不收小费。”
  嘴里散发着浓烈波本酒气味的男人拍桌而起,被赶来的庄安志拦住,好言好语劝导着。
  杨果受了他的好意,对老板说:“这个人的消费从我的工资里扣。”
  她放在包里的手机开了静音,在昏暗光线的酒吧里隔着衣兜亮起来。
  老板摆摆手,放她出去接电话。
  杨果走出后门,点上一根烟。
  是个陌生的号码,来自中国。
  她接起来,那边一直沉默。
  “妈妈?”
  耳边依然只有呼啸的风声。
  “对不起。”她说。
  电话被挂断了。
  她知道是周朝。
  她抽完半支烟,烟头丢进垃圾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