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周景早就不将什么畜生放在心中了,他早就有了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更重要的人去守护。那些曾经困惑或者伤害到他的东西早就被他放在心底隐秘的一处,直到身边无人时才拿出来细细回味。
  时间在变, 一切似乎都在变,只有皇城的风没有变。
  风还在吹。自永宁十七年的冬天,看着段荣春和余杏娇在从未想过的情境下再次相遇,它始终漠然刺骨、未曾慈悲。又渐渐暖化, 直到抵达永宁二十一年的夏天, ——这个仿佛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的时节。
  时机已到,这是参与了这场逆流的人心中心照不宣的事。
  三年时光在弹指一挥间。经由一千余个日夜,朝堂之上似乎再也没有了皇上的位置。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更何况太子和陈皇后比皇上更加仁慈, ——太子还是皇上唯一子嗣、中宫所出, 所以于情于理,都没有抗拒的理由。
  大家把皇上过去的事情看在眼里,那永宁十八年的雨夜,只当作他是因为荒淫无道的生活而真正倒下。联想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时间,即使心中有疑惑, 也绝对不会问出口。
  而百姓就更加不管皇上姓甚名谁, 不被上位者放在眼中的他们,也同样将这份冷漠回馈给了上位者。
  永宁二十一年夏,太子登基, 改元嘉元。
  时隔多年,皇后的娘家人终于又抬起了头。但陈家还没有风光二日,甚至没有将他们在定乱之中谋得的伎俩使上一二,就又被陈皇后压了下去。
  在陈皇后的少女时期,她是整个家族的明珠,亦是陈家在皇城中的骄傲。这份骄傲直到她嫁给当朝太子,直到太子登基做了皇帝,——她也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再直到她生下皇上唯一子嗣。
  可,这份骄傲到了景儿出生,便也到了头。从她失宠、再到她一手把控下的周帝病重,中间八年时间,陈家仿佛忘记了她的存在。
  说是永宁十七年冬日里她终醒悟,其实她早在生下周景时就明白了。她从来就不能仅仅凭借自己本身成为陈家的骄傲,她是矛盾的,与受宠的女儿家的身份相比,更像是个工具。
  他们的眼睛向最高人觑着,也是为着这个最高人身后诱人的权利。
  既然如此,现在又何必贴上来?
  陈家很快地又沉默下去,一如过往的那些年。
  皇后和段荣春选择了真正忠良之臣作为帝师,没有给陈家机会把控、退让出分寸地方为他们实现他们不可言说的隐秘心思。
  太子登基的前一晚,帝崩。
  不知是后者导致了前者,还是前者迫不及待地造成了后者。
  ——究竟是先开始暗中筹备登基,还是皇上猝然驾崩?宫里某些隐隐窥得真相的人都是心惊肉跳,不敢明言。
  既然不敢明言,那么这些话也会埋葬在后日滚滚长河,再不可见。
  皇上驾崩那晚,是皇后亲自照料的。
  但是阖宫上下没有人怀疑陈皇后,这三年来陈皇后一向精心照料皇上,事必躬亲、温柔体贴,成为了宫中传到朝堂民间的一段佳话。
  在以后,将会被永远流传下去的故事中,皇后必然是日日在皇上榻边守候、或者还会有民间揣测构陷的其他版本,也大多围绕着帝后情深。
  而在一个宫人都没有的殿中,有的只是凝结成实质的冰冷的空气。殿中唯二存着的两道呼吸都很平静,一个是胜券在握的淡然,一个是奋力挣扎后的无望。
  没有温柔小意,有的只是在心中奔涌的恨,这恨直到千个日夜过去仍不能停息。
  ——毕竟曾经你赠我如此难熬岁月何止千日,若不一一报偿,我内心怎安。
  宫人远远地在殿外向内看,的确看到了帝后和睦。皇上安适地躺在榻上,而皇后娘娘手持卷书,在皇上身边神色浅淡。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陈皇后每日只是静静地坐在周帝身旁,这三年没有再和他说一句话。
  十八年那夜,陈皇后离了殿,晾了周帝和他面旁染着血的帕子大半夜,才有宫人姗姗来迟为周帝洗漱。
  那些宫人俱是段荣春身边的人,看见这荒谬的场面,却连眼睛也不抬一下。只是面无表情地为周帝收拾。
  周帝被陈皇后手中的匕首伤了舌头,数日不可说话,身边自然也没有人和他对话。他守着偌大的一个宫殿,如同陈皇后往日,任由自己被无尽的寂静吞噬。
  但是等到了他能说出话的时候,却发现身边的宫人来往匆忙,没有一人驻足停留听他吩咐。
  他本觉得自己开口吩咐这些下人都是屈尊降贵,便是受到屈辱,可他们让他明白了屈辱仍在后面。唯一一个会停在他身边的,便是陈皇后。
  可她也只是用美极也冷极的眼看他,从来不垂怜地轻启红唇赏赐他只言片语。
  没有人与他说话,他便自言自语,总也怕自己沦落到一日,连话都说不出口。
  陈皇后还有很多事情去做,她本就是最聪颖的那一个,肩膀上又承担了非昏庸的周帝可想的责任在。每日来到他身边,不过是在繁忙时间中找一些闲暇,在端详他现在癫狂的惨状中消散多年积攒的郁气。
  后来听宫中有人称赞帝后情深,她也就搬到了殿中处理事务。
  明晃晃地就在他的面前。
  他假装看不见自己权势的旁落,那些曾经他似乎不屑一顾的东西,却成了维系他生存下去的最终筹码。
  周帝一直坚持着对她说话,时而温柔回忆,时而声色俱厉,但陈皇后并不因他的态度改变而改变。
  她在很偶尔的时候也会怀想,如果在过去,他也像现在这样对着她说话,他们之间或许就不会落得如此境地。但是这个问题终究无法回答,她也明白如他一般的人,永远不会为了自己的决定而后悔。
  陈皇后初心不改,他却在这头晕目眩的更迭中越发失去了自我。
  如此两年,便足以消磨掉一个人全部的精神。
  他从一开始的震怒,变成了后来的恳求、再后来的无措无言恐惧。
  陈皇后在这三年,便如此,没有与他说过一句话。但这不代表她没有听他时而冷静、时而癫狂中吐露出来的话语。
  通过他口中只言片语的拼凑。陈皇后才突然明白了周帝令人费解的转变。
  他始终是一个矛盾的人,但是这份矛盾在他年轻时并没有彰显。
  那时候他拥有一切,——美名、美人、唾手可得的权利、全天下人的景仰......
  先帝子嗣不丰,他占长占嫡,只觉得一片坦途。
  从来便没有尝过挫折为何物的人,终究也得面对它。
  他心中,始终觉得自己算得上这天下最高贵的人,在那些乍然转变的时日,他心中所有正向的热情都变为恐惧自己的离去。
  他既不想放手,也不想后日无人继承。既害怕被取代,又担忧无枝可依。
  陈皇后生下了周景后,他厌烦这个孩子的弱小,——这让他看见了他自己。
  本该是最自信的君王,却放任自己陷入了矛盾和恐惧之中。
  他一直说着,今天一句、明天一句,有时候因为神志不清,分明是刚说的话就又被自己在下一瞬推翻。
  他的癫狂和狼狈,以及他身上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这个身份本该有的反面。
  周帝只期望她能多和他说两句话,可是三年以来,一句话都没有。
  他曾经爱过又厌恶过了的女人身上最突出的品质在此刻伤害他最深,她的温柔与坚韧,都加倍的投射在了他的身上。
  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
  那一夜,来得心照不宣。
  陈皇后先是在下午见了余杏娇。她随着皇城中夏冬的更迭抽了条儿,现在只矮段荣春一个头。
  她坐在中宫殿中做女红,不言不笑,便也是一道风景。
  陈皇后见了她,却没有和她说话,只是深深看了她几眼又叫她退下。
  其实她心中还想再见更多人、见她的景儿,——可在她下令的前一瞬,又想起周景正在跟着段荣春,只好作罢。
  她已经很久没有在心中如此恐慌,——不,这其实不是恐慌,更像是要做一件大事前内心翻涌的激动和兴奋。
  其实对于所有人来说,这都是解脱,亦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
  周帝已经有半年的辰光没有再试图自言自语挑起陈皇后的注意。他身上所有的爱恨都似乎被消磨干净,如同新生时的一个空壳,但他的光是黯淡的。
  有的时候他会怀疑自己,——是否他的确是重病在身的。他每天只能躺在榻上,看到的只有殿顶精巧的四方天地或者冷眼,他觉得这大殿已经要被他用眼睛磨损通透,而他也从康健变成了重病。
  ——其实他应当是有病的,那些荒淫无道的日子早就败坏了他的身子。没有发生的,并非不存在,而是在暗中潜伏,等待着哪一日寻着机会便爆发出来。不是这一日,就该是下一日,陈皇后只是帮了他将这日子提前些许。
  他身体的日渐衰落,也是必然的。
  现在他想要说话,喉咙中也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但即使现在每日清醒只有两个时辰、被软禁在榻上,他的身体瘦了那么多,却还未失清俊。
  甚至那些声色犬马褪去后,他消瘦的脸才是陈皇后曾是闺阁少女时曾经深深迷恋的。
  他在持续了千余个日日夜夜的幻梦中无数次哀求的人,终于降临到了他身前。
  可他们都知道,她不是来原谅他的、亦不是来解救他的。
  陈皇后端着药碗,和过去三年每次一般,一勺一勺叩开他的唇舌。
  他只有当她为他喂药时才会安静地喝,自以为是一个君王最温柔的怜惜,其实在她心中未曾掀起一丝波澜。
  可当他喝过药后,她看向了他。
  平日里只能发出“嗬嗬”声音的喉咙惊人地发声:“......梓潼?”
  换来的是她亲手扼住爱人的喉咙,一滴眼泪流下来。
  不,这不是她的爱人,而是一个承载着无数矛盾的人。她如果还有所谓的爱恨,也已经被磋磨得不成样子。
  他起初试着挣扎,又不知道为什么停下了挣扎。陈皇后感觉到自己手下,他的呼吸渐渐急促。现在终于换成了她把控着他的命门,如同那些灰暗的年岁中他无数次向她耀武扬威的那样。
  周帝没有再挣扎,他努力睁开眼,好像是要仔细看清面前人的脸。
  不知道是恐惧还是不忍驱使了自己,陈皇后将手松开,——却没有像眼前人想象中那样彻底放弃,而是换了榻上的软枕。
  他身上本就没有力气,就算是挣脱,也挪动不了分毫。
  只不过一阵呼吸之间,那只大手便垂下了。
  那只手曾经执掌江山,代表这个王朝无上的权利。
  现在却也只能软塌塌地垂落在榻边,生死全不由自己。
  他的存在,已经横亘在她心头多年。
  可如今一朝解决了,她却不能说自己心中是全然的快慰。
  陈皇后握住他的手,颓然坐下。
  她在寝宫呆了一晚,用自己生疏的手法为那个男人梳洗干净,既是为了景儿,也是为他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想了些什么。
  ——原来困扰了她那么多年,伤害了很多人那么多年的谜底就是这样的可笑。
  又或许是在向前回顾,感慨自己半生起伏,——然后便只能把自己仅剩下的懦弱和迟疑都和他一起埋葬在这个殿中。
  第二日清晨,她端着药碗,缓步走出寝殿,纤细的指尖抖着,连同她的话,有气无力。
  仿佛一粒石子投入湖中泛起涟漪,一圈一圈引起海啸雷鸣。
  山陵崩。
  永宁二十一年五月初三,一个时代訇然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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