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殷胥心中澎湃,却只淡淡朝她点了个头:“朕,尿急。”
  崔季明:“……你这话我没法接。”
  城墙下,殷胥整好衣服,推开蓬门走下来,竟然看着崔季明跟等坑一样蹲在矮木桩上等着。
  她永远都不会好好站着,好好坐着。
  “我还怕你被恶心晕了,果然亲征这半年,也不嫌带猪圈的茅厕脏了啊。”崔季明笑道,手上还是递过手帕去。
  手帕干净的很,跟崔季明这一身风尘仆仆截然不同。
  殷胥拿去擦了擦手,因这细节想要带上几分笑意,面上用力扯了半天嘴角,只看到崔季明嫌弃的表情。
  崔季明扶额:“不会笑就别笑行么,我要是站在含元殿上,能让你吓的屁滚尿流。”
  他内心也是有很多小情绪啊!他也有颗爱吐槽群臣、爱发散思维的内心,可为什么偏长了一张中风患者的脸!
  幼时他痴傻旧疾缠身,反应迟钝说不出话来,八岁开口十二岁才开蒙识字,当年就是因为他是宫内公认的痴儿,才会被宦官当作傀儡扶上皇位。
  坐上皇位之时不可多言,本来就话少的他愈发沉默了。
  “行了,别抽搐你那张老脸了,走,我们上西侧城墙去聊。”崔季明笑了:“两年不见,你都有白发了,我回头给你拔了,留你那白头发扎成一撮毛笔用用。”
  殷胥道:“回头吧。”哪有那个回头了。
  殷胥心道:何必说他,崔季明你也……十分疲惫啊。
  殷胥往前先走一步,二人只有半步距离,崔季明如今走不快,殷胥有意无意放慢脚步,手中捏着她那干净的帕子,暗暗放进了袖口。他渐渐和她并肩踏上塔楼,初春的夜晚来的很快,刚刚还是夕阳,如今却已经快入夜了。
  晋州城燃起灯火,却没有半分人声,唯有城墙上站满了士兵,火把烈烈燃起。晋州靠在黄河边,三面城墙,一面却是湍急的黄河上流宽阔水面,二人往北望去,在视线之外的方向便是长安。
  一片无言沉默。
  殷胥吃力的用舌尖顶开他上下仿佛黏紧的唇,小声道:“你从建康来的?”
  “嗯,不过我不是一路直着过来的。”二人并肩行走在举着火把的士兵之间,崔季明侧头笑道:“我知道,你把黄门内侍都留在邠州,然后将你身处晋州的消息透露出去,然而突厥大军却不一定真的能引来五万人。所以我去加了一把火。”
  崔季明之名在突厥人眼中太过响亮,她卸甲归田已有两年,军府分裂,如今只能凭借旧威调动两千左右军士,从突厥人眼前轻装轻骑走了一圈。
  只不过是装作‘啊啊我明明是大邺皇帝的暗棋我竟然暴露啦!’的惊慌模样,夹着尾巴往晋州跑。
  突厥兵简直就像是疯狗见到肥肉一样,管他娘的就往崔季明身上扑。
  “他身边只有几百人了!”不知是谁用突厥话撺掇了起来:“崔季明如今只不过是个马背上的跛子!他手里半分兵权也没有,不可能再有援军了!杀邺帝,杀崔季明!”
  杀邺帝或许是对大局有用,可杀崔季明,对于每个人来说,仿佛是行军多年一朝夙愿!是突厥人从坐上马背开始,就在梦里无数次想象的豪情场景!
  本来还因为担心是布局的突厥人一路追赶,却发现崔季明还在还击设局,套了不少突厥人,想要逃脱。这更坚定了突厥人的想法,几日几夜奔袭,虽然慢了几步,大军却远远追着她来了晋州。
  突厥人实在是很怕崔季明重出江湖。
  他们却不知道,崔季明当年的军队已经分崩离析,北部府兵制崩溃、几座大营几近灭亡,她纵然复出也未必有兵可以给她用。
  殷胥微怔:“你看出来了?”
  崔季明带人来,显然已经知道晋州是一个肥硕的诱饵了。
  崔季明苦笑着摇头:“我只是因为了解你,猜的而已。你什么都不要了,也要拖死大军么。”
  殷胥看她难得正经的样子,又想了想即刻就要到来的夜晚,那禁锢着他双唇的枷锁忽然打开,开口道:“我已经确定突厥可汗大帐下有邺人相助,且那位邺人恐怕对我、对整个皇廷都十分了解。而且他也一直抱着这样的自信。”
  殷胥渐渐走到城墙的最西头,这里几乎没什么士兵,笼罩在一片深蓝的暗色里。从黄河上来的飘荡的湿雾笼住了这城的半边棱角,使这座背靠河面伏在水岸的城池看起来如同一只黑色的巨蛙。
  殷胥道:“那么我就很容易分析他的策略和行事特点了,只是如今北方兵不够用,我们以六万抵挡十五万,只能分布击碎,只要有五万左右兵力被牵制在晋州,从河州至冀州十几座城池一同动手,以弱为诈……”
  可晋州其实就是空城,百姓南渡,兵力北调,却要强作出强兵驻扎,军武重镇的样子,又有他亲自在此,突厥人纵然怀疑此地兵匪强兵驻扎,也不会相信一个皇帝,守着一座孤城。
  殷胥从来就不打算离开这里。
  他的头风病已经严重到了或许下一刻他醒来的时候,就双目失明、口歪眼斜了。太医说的他应当活不过二十五岁,如今也到了。
  崔季明却阻挡了他的话:“我知道你要干什么,这样北方兵力纵然损耗严重,但十五万大军也能在黄河前有去无回。”
  崔季明道:“可,我是知道的。”
  她转过脸来:“长安已然政变,李党挟私兵将宫门大开,永王自南方正往长安去,这时候恐怕已经快到了。”
  崔季明笑意泛苦:“阿九,其实你已经不是这帝王了,你可以放下这些了。”
  殷胥觉得自己或许隐隐笑了:“永王姓甚?”
  崔季明:“自然是殷。”
  殷胥道:“突厥可汗姓甚?”
  他心道:天下不是他的也无所谓,他们那帮权臣喜欢篡权,如附骨之蛆摊在这残破大邺上,他也且无所谓。
  从将最精良也人数最多的禁军调出长安时,看着求他收回成命磕的满头是血的群臣,殷胥就就知道他选择了阻挡突厥,也意味着失去皇位甚至是性命。
  他讨厌折子与头风病,讨厌皇帝这天下最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但他更不想活着看到突厥踏过黄河到不过近百里外的长安城,不想汉人依靠长江天险苟延残喘。
  “李党沉寂七八十年,历经三帝,野心与隐忍都可怕的很,永王太过依赖世家,李党恐怕要的不是回长安而已。你……不怕江山易姓么?”这种话,也就崔季明才会跟他说了。
  殷胥:“与我何干。”
  这话说的好听了,他本意想说的是:干我屁事。
  他说白了,也是累了,命就那么长,他管不了后世。他们爱闹闹去吧,能做的都做了,还想让他怎样。反正大邺要是毁在永王手里头,骂不着他殷胥。
  只要他死了,别到地底下被爷爷和祖爷爷们群殴就成。
  崔季明笑道:“就是,该咱俩什么屁事儿!”
  她倒是说了殷胥心里头的话,将手搭在殷胥肩上。
  崔季明笑嘻嘻转脸:“哎你说也你怪可怜的,临死前连个软玉温香都没碰过,啧啧,哪个皇帝活成二十四五还是个童子鸡,干脆就直接一头撞死得了。人活这么大,没摸过一个女人的胸,你真是枉活一世。”
  殷胥痴傻时被推上位,哪里有人管他一个痴儿知不知人事。
  权臣在位,想要逼迫殷胥娶妻生子,再拿稚子做傀儡,殷胥怎么肯任人摆布。
  日后重新夺权,江山飘摇,朝堂混乱,世家想选妃重新染指后戚,殷胥心知余命不久,多方选择之下,更是决定后位悬空,宫中无妃。
  他这辈子倒是坐实了孤家寡人。
  殷胥瞥眼:“比不得你身经百战。”
  崔季明笑:“哈哈哈哈哈我这辈子啥事儿没干过,死了不亏哈哈,我跟你讲,那平康坊的几位娘子,那腰肢那身段,她们金莲往我腿上这一盘啊,我真是半边魂都要去了。”
  殷胥让她这突如其来的显摆打闷了,半天憋出一句:“……无耻。”
  崔季明:“哈哈哈哈这么多年你骂我就那么几个词儿啊!无耻混账浪荡子、流氓变态不知羞,咱能不能骂出点新意来!不说这个了,两年不见,聊些有意思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呗!关于我的。”
  殷胥面无表情的转了转眼,内心却警铃大作。
  一般到俩人都活不长的时候,就会有个其实做了好多年好朋友的大反派忽然反水,冷笑道:‘没想到老子会背叛你吧,呸,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是敌人的细作!’
  历史和话本故事都爱搞这一套。
  崔季明手里拎着灯笼,一张笑脸贴来:“你肯定会吓一跳啊,要不要听?”
  殷胥想着要是忽然崔季明掏出一把刀了,邪笑着往他胸口捅,把他往城墙下一推他该怎么闪躲。不过脑补归脑补,他自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是问了一句:“很重要么?”
  崔季明愣了一下:“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她可是想告诉殷胥,那个他觉得英朗帅气,流连花丛,身高一米七纯爷们气质的崔季明,其实是个并没有作案工具的女人。
  虽然跟谁说谁都不会信,祖母出身波斯,母亲又是鲜卑人,胡汉混血给了她立体的五官,个子在这个时代男子中也算得上的高挑,打仗多年北风一刮皮肤粗糙又晒黑了,年少时以流氓闻名又没个正型,那么多年她爷们的几乎没人怀疑过。
  但她还是想告诉殷胥啊。
  本来她也不是单纯为了自由,才选择装扮成男子,只是许多事情不得为之。一瞒便是天下人,便是十几年。
  殷胥做了她这么多年的挚友,以赤诚之心待她,她早就该让他知道的,却不想着崔家一时在风口浪尖过,她为了家族,也不敢再说。
  殷胥这人,也天生不是半点的迟钝,从来没有怀疑过。
  不过这会儿,她不说也罢,瞒着殷胥一辈子,她都是他兄弟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殷胥眼神软了一下:“子介,那就不必说的。”
  他有些亲近的唤她的字。
  崔季明笑着点点头,她挂在他肩上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收了回来。
  二人一阵无言,她稍矮些,与他并肩站在墙头看着黄河粼粼水面波涛翻涌,忽地崔季明转过脸来,坏笑了一下。
  那是她十几岁时候上房揭瓦想干坏事儿的典型笑容!
  殷胥好几年没见过她这么笑了,愣了一下。
  “我还是应该告诉你。”她这么说道。
  崔季明伸出手,猛地捧住殷胥的脸颊,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唇撞了上去。
  真的是撞,殷胥往后一个趔趄,他尝到了某人唇舌的味道。
  怎么?崔季明是觉得朕临死前连个人也没亲过,怪可怜的,非来成全他一下?
  殷胥总是心不在焉的胡思乱想。却不料崔季明抓着他的手,按在了她胸口。
  殷胥心道:子介真是练得结实的好胸肌,这么硬朗的身子骨。
  半天才将感受凝在唇上,眼神汇聚到眼前贴的极近的这张脸上来,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后知后觉的炸成一滩,惊得推了她一把。
  崔季明简直稳如磐石。
  ……她一个练武出身的,他个头风病弱鸡皇帝,怎么推得开啊。
  然而她却撤开了,微微一笑,眼里尽是得意。
  “嘛,果然我还是很欢喜你。”她说的很含混,目光却直接。
  这句话自然是真的。
  不过对于崔季明来说,也仅止于欢喜而已了。
  她不会去为了他而暴露身份,毁了自己征战多年的事业。更不会去想要和他将这段关系改变成其他的样子,她就是觉得认识他,相知相识很高兴而已。
  殷胥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句话,黄河澎湃的水声从他背后传来,崔季明手里拎着灯笼,她眸中若碎星点点,比金色耳环还要闪耀。
  殷胥被自己的想法震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朕把他当兄弟,他居然想上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