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现在?”谢云顺口嘲道:“饶你一命就不错了,还想要封赏?”
  “不,那泰山封禅的事——”
  其实单超只是下意识接过这个话题而已,仿佛只有说话才能缓解咽喉间莫名其妙的发紧,掩盖他可能是因为离灯火太靠近了,而略微发热的面颊。
  谢云却没在意,他的目光越过镂空屏风,投向远处筵席上的帝后——
  皇帝正亲手斟了一杯酒,笑容满面递向武后。
  “封禅么……”谢云淡淡道。
  “前两日太子病着,朕心里也憋闷,没经常找皇后说话。”筵席首座辉煌灯火中,只见皇帝笑容殷殷,话音里隐藏着一丝下意识的赔罪:“现在想来皇后那两日应该也不好过,实在是……”
  武后微微一笑,接过酒盅:“圣上这是什么话。”
  “没成想最后,还是皇后寻来奇药把弘儿治好了。”皇帝叹道:“母子连心呐——”
  “母子连心,太子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岂有不盼着他好的?”
  “是,是朕错怪了皇后!”
  皇帝伸手按在武后金碧辉煌的护甲套上,低声道:“中秋后,朕便打算启程去泰山封禅,你之前说要充当亚献的事,朕仔细考虑过了……”
  武后笑意吟吟的神情不变。
  皇帝吸了口气,正要接下去说什么,突然身侧响起一道娇嗔的声音:“陛下,这舞不好看,您让人撤了吧!”
  武后眼底倏而闪过一丝森寒。
  ——魏国夫人。
  皇帝果然立刻转头迎过去,十八九岁的贺兰氏裹在嫩绿宫裙里,如一支刚抽芽的春葱般清新娇艳,连抱怨都是莺声燕语的:“宫中排演都是那老一套,陛下!都腻歪死了,还不让人快快撤下去!”
  皇帝一见贺兰氏,整个人似乎都软了几个调,连忙打叠起各种温言软语来哄她。贺兰氏却是被皇帝纵容惯了的,一定不要看宫中歌舞,周围近臣也都顺着她的意来奉承,弄得皇帝一时倒没办法了:“这明明是新制的曲子,月儿为何就不喜欢?”
  贺兰氏嗔道:“都清一色软绵绵的,叫人如何提得起兴趣来!”
  皇帝忙哄:“那你想看什么呢?”
  贺兰氏向周遭筵席逡巡了一眼——那一眼其实非常刻意,紧接着貌似无意问:“今日开筵,侍卫中谢统领为何没来?”
  皇帝也没注意到谢云不在,登时一愣。
  “我听说谢统领剑法精擅,还佩有上古神兵。”贺兰氏顿了顿,似乎对首席上武后冰冷的视线毫无觉察般,撒娇地拉起了皇帝的袖口:“陛下,我还没见过上古神兵长什么样呢,不如就传谢统领作一曲剑舞吧,您觉得哪?”
  第22章 太液池
  “——剑舞?”
  宫人腰弯得更低了,恨不得整个缩进地下去:“是……是,因魏国夫人提议,圣上便令我等传召谢统领去、去锦堂前拜见。”
  出乎意料的是谢云脸上没有露出任何不忿或羞怒, 从单超的角度来看, 只眉梢轻轻一剔。
  “这魏国夫人是何人?”单超忍不住问。
  “皇后娘家外甥女,圣上新宠。”谢云竟然直接就回答他了, 只是声音透着毫不掩饰的讽刺:“没什么脑子,长着脚会走路的麻烦, 不用太在意。”
  单超疑道:“师……谢统领。”
  “怎么?”
  “你刚才说话的腔调,和你平时说我……”
  单超很难措辞地顿住了,谢云不明所以, 顺口嘲道:“谁管你那点纠结的小心思。”说着抓起太阿剑, 拂袖而去。
  单超目送他背影转过镂花屏风,一时恍惚若有所感,但又说不出那感觉到底是什么。
  他只看着谢云向锦堂上的盛大宫宴走去, 虽然对此人的印象一贯恶劣到极点,但在此时此刻也不禁生出担忧来,忍不住起身走到屏风后。
  圣上正笑呵呵陪贺兰氏饮酒,温香软玉抱满怀,便暂时忘记了近日来种种挥之不去的烦恼,突然就只听贺兰氏轻轻“呀”了一声:“谢统领来了。”
  皇帝一抬头,只见谢云走过百枝灯华美辉煌的烛火,穿过轻歌曼舞的大殿而来——
  禁军统领身材挺拔孤峭,一身雪白云锦深红箭袖的官服,腰束黑底飞鱼金纹带,手中提着传说中曾斩敌逾万的太阿剑;虽然只露了个身影,但已和这周围奢华靡费的销金场格格不入,让人心里无端就觉得非常突兀。
  圣上自己也说不出哪里突兀。他眼睁睁看着谢云穿过大殿走来,沉稳的脚步仿佛一下一下踩在众人心上,他经过的地方,似乎连高歌笑语声都静了一静。
  谢云停在座前,躬身道:“陛下。”
  皇帝本想提起剑舞这茬,话未出口又觉得哪里不对,正巧一眼瞥见谢雨额角贴着纱布,便疑道:“谢统领怎么受了伤?”
  谢云道:“回陛下。臣此次出京情况险恶,江湖人多机警狡诈,且动起手来刀枪无眼,因而才受了些轻伤。”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既——既如此,可有宣召太医好生查看?”
  “蒙皇后殿下降恩,已赐下医药,太医说将养数日即可无碍。”
  ——反正一向都是如此,事事皆有皇后,也没什么好操心的……皇帝暂且搁下了这桩小事,正想开口时,却突然只听谢云又道:“皇后殿下仁慈,原令臣今日休沐。但宫中大宴人多眼杂,臣不放心今晚的宫城戒备,因此擅自又把自己排进了轮值——请圣上恕罪。”
  皇帝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为何会觉得不对了。
  眼前这是谢云!
  堂堂北衙首脑、禁军统领,身携征战杀伐的上古神兵,掌控皇城大内的数千禁卫,负着伤还坚持巡视宫城夜防,结果却被叫来剑舞助兴?
  这何止一点不对,简直是大大的不妥!
  谢云微微抬起头望向皇帝,脸上恰到好处地带着一丝谦逊和好奇:“圣上传召臣来,是有何要事吗?”
  贺兰氏摇摇皇帝衣袖,一声撒娇的“陛下”还没出口,皇帝猝然笑道:“爱卿莫要多虑,朕不过数日未见你,刚才随口一问罢了!——来人,谢统领勤勉公务,赐茶!”
  贺兰氏当即就愣了,谢云施施然一拜:“谢陛下。”
  贺兰氏轻轻“哼!”地一声扭过身子,皇帝又不好当着臣子的面去哄,只能匆忙去拉她的手以示安慰。
  周围席上窥视者有之,同情者有之,看热闹有之,更多的人却在以各种各样的目光打量谢云——那目光中的内容何止一个丰富精彩了得,然而谢云视若不见,接过宫女端来的碧螺春一饮而尽,随即放下茶碗。
  就在这时他瞥见首席上的武后抬起手,貌似不经意般指了指贺兰氏,然后又指了指他。
  谢云一怔,但刹那间根本品不出武后是什么意思,便只见她掌心向内,手背向外,冲着他挥了挥。
  ——那是个叫他走的动作。
  “……”武后张开口,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三个字:太、液、池。
  谢云心念电转,躬身道:“陛下,若是没有其他事的话臣先告退了。宫城外防巡逻……”
  皇帝正烦着,随意一挥手示意你去吧。武后却突然关切地开口问:“谢统领也该早些回去歇着,还有哪需要亲自查看的?”
  谢云狐疑地顿了下。
  “……太液池。”谢云沉声道:“臣再稍微去查看下,就可以换岗出宫了。”
  另一边正跟皇帝闹别扭的贺兰氏似乎留心往这边看了眼,皇后笑吟吟道:“如此甚好,去吧。”
  谢云按下心底油然而生的疑虑,转身快步离开内殿,跨出门槛时却稍微停了停,略微偏过头向里望去。
  ——堂下偏僻处的大理石镂空屏风后,隐约衣衫摆动,似乎有个人影伫立在那里,但说不清是否也正向这边看过来。
  殿门外值班的侍卫作揖行礼,低声问:“统领,还有什么吩咐?”
  要不要叫他过来太液池呢?
  谢云略一踌躇,旋即自嘲地摇了摇头。
  “无事,”他对那侍卫道:“我去去就回。”
  ·
  与此同时,屏风后。
  谢云背影消失在殿外的那一刻,单超眉心一紧,拔腿就往外走。
  谁知还没出去,屏风后突然转出一人。
  “……太子?”
  太子李弘大病初愈,脸色还十分苍白,整个人裹在不起眼的藏青色厚棉袍里,就这么几步路已经走得虚汗直喘,但见到单超立刻绽放出虚弱而高兴的笑容:“信超大师,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戴侍郎跟张舍人他们不让我冒险来皇后的清宁宫,但我怕明天你就回慈恩寺去了,所以偷偷跑出来见你一面——嘘!可千万别让皇后宫里的人发现我!”
  单超:“……”
  太子一把拉起单超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他:“幸亏大师帮我找来雪莲花,真真是救了我的命,如此大恩如何言报?对了,皇后殿下跟谢统领没为难你吧?皇父有没有封赏你做官?”
  单超:“……”
  单超内心堪称火树银花,在太子炯炯有神的注视下,竟完全找不出任何合适的语言来回答他。
  就在这时外面筵席上有了动静。贺兰氏不知怎么在皇帝的哄劝下突然又从阴转晴了,但没说两句话,就嚷嚷着酒意上头,觉得大殿内憋闷,非要一个人带着贴身宫女去外面吹风。
  皇帝略劝几句,无奈只得同意,再三命宫女好生伺候着魏国夫人。
  贺兰氏满口答应了,一刻都不耐烦在筵席上多待,匆匆提了裙摆扶着宫女的手,出了大殿就径直往外走——从单超这个角度看,她的脚步赫然就是冲着谢云刚才离开的方向而去!
  “大师出家人,肯定是不愿为官的,唉——本王也不好强人所难。但东宫这几年来,能放心托付的人真是越来越少了,慈恩寺里中毒那天若不是大师的话,便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冒着性命之险对我全力救治,这些我都一一记在心里……”
  单超突然反抓住太子的手:“殿下。”
  太子正说到动情处:“啊?”
  “臣罪该万死,但急欲出恭,可否待会再回来与殿下聊天?”
  太子:“……”
  太子有点莫名其妙,但随即宽宏一笑:“这为何要请罪,人有三急嘛。正好我也有些想解手了,不如我们一块去吧,出恭之处就在清宁宫转角——”
  “……不,殿下。”单超终于破釜沉舟地打断了他,说:“臣还是罪该万死,那个……太液池怎么走?”
  太子瞪视着单超,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
  他目光中渐渐浮起难以言喻的神情,似乎联想到了什么又实在难以启齿,半晌才颤声道:“大师……难道想出恭在……太液池里?”
  ·
  与此同时,深夜池畔。
  风从湖面掠来,微波轻轻荡漾,水汽与桂花清甜芬芳的香气夹杂在一起。觥筹交错和丝竹之声已经很远了,夜色中灯火辉煌的清宁宫变得模糊不清,在湖光中映照星斗,随着波纹粼粼闪烁。
  巡逻的侍卫脚步声渐渐远去,谢云在湖畔站了一会儿,缓步走上临湖水榭。
  这个时候他已经开始感觉疲乏了,骨髓里似乎都泛出倦意来——许是年纪渐渐上去了的缘故?谢云这么想着,几不可闻地呼了口气。
  一般男性习武,到这个年纪正是春秋鼎盛,宇文虎就至今都尚未露出任何颓势。但对谢云来说,他已经过早耗费甚至透支了太多心血在其他事情上,虽然表面并无任何迹象,但他自己知道极盛之势不会持续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