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我爸?归晓心沉下去,穿拖鞋时已经想了上百个不好的理由,追着许曜出去,走廊外,十几步远就是父亲,见着她先看看那个肚子,默了一下说:“做好准备,明早和我飞昆明,路炎晨那边出事了,”话音落了,再去看许曜,“情况允许吗?”
  许曜很是冷静:“我请假跟着去,没问题。”
  父亲简述,小范围撤侨任务,突然遇袭。意料外状况,统共伤了三个,两重伤,路炎晨是其中之一。人现在在昆明——
  归晓血都凉了,嘴张了数次,声没出,眼泪啪嗒啪嗒成串往下掉……
  这一晚许曜在病房陪她,想让她睡,但没成功。
  最早一班是东方航空,七点五十五分。
  天没亮他们离开医院,冬日晨风刺骨,刮得她脸颊和眼角疼,许曜替她把围巾绕上脸:“说不定你到地方,人就醒了。别再哭了。”
  归晓哑巴了似的。
  想起和他重逢在加油站时,他说:记得,化成灰我都记得你。
  眨着眼睛,泪珠儿又滚下来。
  许曜不敢再说,带她上车。
  这一路,她时哭时停,飞机落地,小腹抽痛了下。
  骤然宫缩,和往常不同,有点疼。
  频率不高,从飞机落地到车开出机场,才来了第二次。归晓将手放在肚皮上,头次和许曜开口,哑声说:“好像要生了……”许曜点点头:“看着表,到五分钟一次告诉我。”
  归晓点点头,人木木的。
  想哭,这回屏住了,勉强分了一半心给肚子里的小家伙。
  这么压着,忍着,梦游似的看窗外陌生的街景,看医院走廊,看病房外,到换了防尘服进去。医生护士退后,让开那张病床,看到路炎晨阖眼的那张脸就再压不住了。捂着嘴,就晓得哭,泣不成声的一个大肚子孕妇这模样,登时就红了几个年轻护士的眼眶。
  归晓过去,摸摸他的手,想说话,说不出。
  再摸摸他的脸,眼泪簌簌地都落在白被单上,渗进去,成了一点点水印。
  上回这么哭,哭得这么无助,像这辈子都会见不到的时刻是他当兵走前,过了十几年还没长进。就晓得哭,说句话啊,归晓,说话啊……
  “你个大骗子……”归晓哽咽着,去擦落在自己手背上眼泪。
  肚子疼,抽着疼,频率很高。
  归晓知道这次来真的了,深呼吸着问医生,路炎晨什么时候能醒。对方回答,今晚或是明天,她就求救似的去扶住一个护士的手臂:“帮帮忙,我宫缩的厉害……”
  那护士没进过妇产科,可也听得懂,这是要生了,火急火燎地招呼另外的人一起扶她出去。许曜从来了就帮她找了产科医生,交待情况,档案交接。归晓没什么太大问题,甲减也在生产时影响不大,宫缩正常,羊水未破,简直是个争气的肚子标杆。
  许曜一边夸她,一边安慰她。
  归晓看着路炎晨了,知道他会醒,踏实不少,跟着护士换好衣服进去待产室。
  疼得来劲了又是眼泪哗哗,一面想撞墙,一面还惦记着,隔上十几分钟、二十分钟的就要问次:“护士……我老公醒了吗?”
  ……
  三小时后,宝宝降生。
  在门外做好守十几个小时准备的许曜和归晓父亲见到归晓名字出现在电子屏上都有点没回过神来。门打开,归晓虚弱的喘了两口气,眼红着看他们:“路晨醒了吗?”
  ……
  归晓算得上是空降生产,这里产科没有多余病床,暂时将她放在了别的楼层一个小房间里,刚好房间窄,只能放下一张床。
  一个小时后,装着婴儿的透明小箱子也被推进来,归晓怎么瞅亲生闺女都和路晨长得像,哼哼唧唧的,瘪瘪嘴,睡了,也不搭理亲妈。
  不能看,一看就要哭。
  她这么提心吊胆着,明明是顺产累到半条命都没了,却到半夜里头撑不住才迷糊昏睡过去。天快亮时,又是许曜将她叫醒的。
  归晓睁眼的一瞬,倒像回到昨晚,许曜神情严肃在说着坏消息……
  “给你找了轮椅,坐着,我推你去。”他说。
  归晓忙要翻身下来,被他搀住,弄轮椅上。
  清晨的病房走廊,已经有医生经过开始查房,不清楚情况还多看了一眼,疑惑怎么产妇出现在了五官科病区。归晓被推过去时,正听见护士小声说:“特批的,那间小病房让出来了,昨天送来三个撤侨受伤的工作人员,其中一个的老婆……刚好人一到就生了……”
  擦身而过,那医生咳嗽了声:“有咱科能帮的吗?”
  “老大你昏头了?人家是中弹……”
  ……
  换了楼层,两个护士一个搀着没力气的归晓,另外那个给她套防尘服和鞋套。
  搀着,往里走,近了那门,心跳得飞起来一样。
  门打开,人进去,路炎晨脸上干干净净的不再有辅助呼吸的东西了,正睁着眼,微转了下眼珠子,去看她。这一眼难得有十分露骨的感情在——
  归晓眨眨眼,鼻子一抽,又哭了:“路晨……”
  第四十章 归路向何方(4)
  人到床边上,护士将椅子搁在归晓身后。
  她坐下,坐在椅子边沿,离他近一点,下巴压在他脸边上的白枕头上。耳边隆隆的都是自己的呼吸,节奏明显,时轻时重——
  “感觉还念书呢……就给你生了个女儿。”她带着浓重的鼻音。
  路炎晨胳膊勉力抬了,小拇指往她眼角擦,黏黏的,恍惚着仿佛舌尖都尝到了那一点点咸:“……疼哭了?”
  归晓伏在他脸边上,鼻翼轻动了动:“嗯。”
  被突来的情绪桎住咽喉,静了五、六分钟。
  她悄悄说:“当我爸这么多年闺女,都没有过军属待遇。还是你比较有面子,能让我开一次绿灯飞过来,要不然就只能坐火车了。你闺女要生在火车上……也挺好玩的。不过我和你说,这种特批,这辈子我也不想经历了,我们说好了,真没下次了啊。”
  之前怀七个月时飞昆明,人家航空公司就特地看了她孕检的小本本,还提醒过八个月之后就尽量不要飞了,要飞也要医院证明,再晚一点医院证明也没用,谁都不敢载。
  归晓还笃定再不会出远门……果然,这种念头不能有,还好有许曜陪着。
  同一飞机上,还有三四个家属,都是外交口的。听她们哭着说孩子二十多岁,恋爱都没谈过就受伤了,其中一个也是重伤……归晓想到母亲前几个月电话也讲到过撤侨,在战乱频发国搞外交都挺危险,岗位需要,出什么大事最后撤走的才会是他们。
  她想到这里,也是担心,不知那两个姑娘怎么样了。
  不过怕路炎晨会察觉,这个念头才刚从脑内闪过,就转了向:“和你说,生孩子之前不是要待产吗?我身边都是好多待产整晚的,还有十几二十个小时的。护士给我绑好仪器就走了,还想着我要慢慢熬,”她将刚收获的实践知识倾倒给他,“才两个半小时,我就喊,护士,护士我要生了。护士还以为我开玩笑呢……羊水都没破,最后过来一检查就懵了。几个人急吼吼就把我推进去了,还招呼了一堆医生护士围观,说这个是初产,开宫口好快,羊水都没破。我就眼泪汪汪地生啊,他们就很高兴地看啊,然后就有人问过往病例,才有人说我是英雄家属,临时跑过来生的。一个小医生出去拿病历,前脚刚出门,后脚我就生出来了……”归晓没讲完,自己先乐了。
  后边两个护士看得也笑。
  她被护士提醒不能待太久。
  路炎晨之前也醒过两回,麻药劲没过去,这一回好些,但也不甚清醒。
  归晓舍不得走,临离开倒也不怕有外人在,想往常见到他就腻他时做的事差不多,将嘴唇印上他的:“亲一下。”
  路炎晨眼里,归晓身影隐隐约约的并不清晰,麻药劲早回来了,就是撑着自己抓着意识,想多陪她。归晓又说:“对了,女儿长得像你,你这回功劳很大。”
  他露了一丝笑,路晨式的。
  归晓被送回五官科楼层,还是一路被围观的态势。
  门关上,有产科医生来给她检查,交待了一些话,本想试试让她喂奶。但觉得人家险些成了烈士家属,顺产完也没好好睡过就没提这事,只让她赶紧睡。
  归晓头沾到枕头,耳朵里嗡嗡作响,疲累让她这一沾枕头就踩上了云,飘着睡沉了。
  敝旧灯管,没亮,窗边的棉布窗帘掩了外头的光。
  这一头睡下去便不会晓得是今夕何夕。
  虚岁,二十八岁这一年,她和路晨在一起了,领了合法的结婚证,还没婚礼,但有了个女儿。在昆明生的,离那个北京远了十万八千里……
  ***
  路晨高考最后一天下午。
  姑妈家的院子,归晓偎在小竹椅子里,数蚂蚁数了大半个小时,葡萄叶被捏在掌心,指甲一点点往上按印子打发时间。
  大腿上放着的寻呼机没动静。心烦气躁……
  嗡地寻呼机震动惊了她。
  归晓从竹椅里一跃而起,抓住那被晒得发烫的寻呼机想回去拨电话。没曾想,人起来的,也看着路晨的车就靠在台阶下的马路边。
  沿着一路草莓地跑出那只有半人高的木栅栏,越过杨树,跳下一米高的台阶,在路晨开车门的一刻钻身上车。
  路晨将手搭在车窗外边,手背上有树荫,抽烟抽得有腔有调。
  “直接叫不行吗?还呼我干什么……”
  他伸手,将她头按下去:“别动,楼上有人。”
  楼上阳台有个大嗓门的奶奶在大声喊孙子的名字,又是睡午觉偷跑走去游泳的小孩。
  归晓捂着脸,埋头在副驾驶座上。
  他丢掉抽了半截的烟蒂,关窗,去踩了油门,车从一路在树荫下驶离那个小十字路口,再看缩头缩脑的归晓:“小鹌鹑。”
  “你才鹌鹑呢……”归晓嘀咕着,将寻呼机塞进他裤兜里,“还给你。”
  路晨就穿着个运动短裤,也松垮,她手探到裤袋里就碰到了……隔着一层布……
  归晓慢慢地将手撤出来,心在胸口咚咚咚地狠撞着狠撞着……
  除了空调口咝咝而出的风,一时再没别的动静了。
  他自顾自开车,仿佛没被“非礼”似的,车离开家属区,路晨清了清喉咙,嘴边挂着笑轻声问:“还脸红呢?”
  “谁红了?”归晓小声反驳,“是你吧?”
  路晨声音带了点笑,颇有深意地说:“要能把我摸脸红了,也算你有本事。”
  就因为镇上年轻人之间的风气不好,路晨极少这么和她开玩笑,今天明显是高考重担卸下,心情好。归晓乍一听没理解,再琢磨就真红了脸,突然一下推他的胳膊:“我还没成年呢……不许说了!”
  傍晚路晨送她回去,顺道给姨妈家送水果。
  他在楼下卸货,黄婷帮忙守东西,还挺好心,神秘兮兮地说:“哥,你是不是一直想追归晓呢?要不要我给你再努力努力啊?人家中考完可就要走了啊,你就真没机会了。”
  路晨将后备箱里最后两箱葡萄卸到水泥路上:“以后管她叫嫂子。”
  “啊?”黄婷纯懵,“你俩什么时候好上的?……”
  “你最近是不是和白村那几个小子走得挺近的?”路晨未答反问,“注意点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