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梦中惊蛰时节,春雷初鸣,正是关原两家联姻之日——长安关氏女妙仪,嫁于原家二郎西北兵马大元帅,原让。
  梦中关妙仪婚前没有见到薛师望,她嫁给原让,冷清漠然,从头到尾没有一丝笑。旁人只道此女羸弱,也许天生性冷。
  那场婚事是否风光,关妙仪是否有遗憾,原霁一概不知。原霁在梦中看到的,是在二哥二嫂的婚事礼成后,关家人离开凉州,各自返家。
  梦中的原七郎无缘关幼萱,本就焦虑,他听说关幼萱要随她阿父回姑苏去了,以后也许再不会来凉州了。原霁着急万分,顾不上所有,策马去追。
  原霁在武威郡城一里外追上关家车马,他眼巴巴地想见关幼萱,痴缠了关幼萱的师兄许久,关幼萱才下了马车,疑惑地站在他面前。
  小七郎面颊滚烫,抓着一把小匕首要送出去,关幼萱伸手来接,原霁又不肯给。
  关幼萱黑眸像漆,嫣然可爱。原霁结巴道:“你、你日后真的不再来凉州了么?也、也许,我可以去看你……你愿意我去看你么?”
  关幼萱茫然片刻,抿唇笑:“好呀。”
  原霁涨红脸,欢喜万分。他喜她又娴静又伶俐,爱她娇而不俗。但二哥已娶了关家女,他终是不能……他目光暗半天,道:“我会想办法重新与你相见的。”
  他送出匕首,掉头就走,一派少年郎君害臊的样子。原霁跨上马后,忍不住回头看关幼萱,他笑一下,分外认真专注:“萱萱妹妹,你等着我呀——”
  柏树青葱,荒漠与绿林混杂。官道口,关幼萱裙裾如绯,善解人意地对原霁点头,却并不懂小七郎的心思。
  原霁便眼睁睁看着梦中那个他策马扬鞭、自觉做好了什么约定,关幼萱则被她那个讨厌的师兄扶住肩,让她上马车。
  关幼萱仰头,迷惘地问裴象先:“七郎是什么意思?让我等他什么?”
  裴象先答:“他想和你做朋友。但是我们家离他们太远了,过两年他就忘了,萱萱也不用放在心上。”
  关幼萱信赖她师兄,点头。
  关幼萱又想起一事:“那他以前还送了我许多东西,也是想交朋友么?”
  裴象先:“逗小娘子玩罢了,小郎君们都爱这样。萱萱回头让侍女收起来好了,等师兄寻到机会,将东西还给他。”
  关幼萱:“哦。”
  观看梦境的原霁:“……”
  梦里的她是瞎么?
  梦里的他是傻么?
  —
  如束远所说,原小七郎从小挨打,皮糙肉厚,他身上的伤都是外伤,没多久就能醒来。
  但是原霁不是正常醒来,他是被自己的梦气醒的。
  平躺在榻,原霁睁眼后,一把掀起被褥。身上的伤痛让他动作迟钝一下,原霁皱眉,低头看自己身上穿的中衣,以及袖口露出的手背上的箭痕。
  原霁无视身体痛楚,下床到小几旁倒了碗清水,仰颈喝个干净。一碗不够,他再倒第二碗。
  原霁蹙着眉沉思——
  明明之前已经不做梦了,怎么又开始了?
  这个梦代表什么?预兆?干扰?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在梦前,他有做什么特殊的事么?
  关幼萱抱着一捧纱布绷带和药膏,立在湘妃竹帘后,看到日光如尘,照在原霁仰起的喉结上。
  他喉结滚动,因喝得太急,水顺着下巴淌入松垮的中衣领中。
  不合时宜,自己也不清楚缘故,关幼萱只看他喝水便看得呆住。待她回过神,她腮畔滚烫,如被胭脂晕染一般。
  她忙重重咳嗽一声,那喝水的少年郎,便侧目向关幼萱看了过来——
  他赤足立在地上,衣衫宽松,身量挺拔修长,长发乌黑披散,凌乱的发丝沾着水贴在脸颊上。他本就年少,如此散了发,平日巍峨嚣张的少年偶尔露出秀气模样,看着更加小了。
  关幼萱发现自己心跳比方才更厉害了。
  对上原霁漆黑幽静的眼睛,她一下子结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阿兄和我阿父已经商量好我、我们的婚事了!”
  原霁:“……”
  晴天霹雳,当空炸下。
  他脑中思绪瞬间从梦境跳转到现实,他想起了自己昏睡前是怎么倒向关幼萱怀里,又是怎么可怜巴巴问她要不要自己……
  原霁瞬间涨红了脸,他握紧木碗,目光闪烁,不敢对上关幼萱的目光。
  原霁心里暗骂自己:他都在胡乱做些什么!他怎么真的神智不清地跑去求娶关幼萱了?
  难道他要变成梦中那个他,只知道眼巴巴地追在关幼萱身后跑……毫无尊严!
  二哥说的不错。
  头脑发热的时候,不该做决定。然而他的决定已经付诸实践,凉州好儿郎,要说话算数,要对人家负责……原霁深吸口气,抬头面对关幼萱,淡定:“挺好的。”
  见他这般说,关幼萱不禁抿唇笑,放下心——她就说嘛。
  原七郎喜欢她。
  梦里喜欢她,现实中他也喜欢她。他若不喜欢她,就不会冒着大雨、一身血地来找她说反悔了。
  关幼萱甚至心中有些不安,她好像并没有像少青哥喜欢自己那般的喜欢他呀,委屈他了。
  原霁心中同样发愁:关小娘子一看就爱他爱得生死相许。和他梦中完全反了过来。
  他虽洋洋得意,可他也心中愧疚:他并没有像她喜欢他那样深地喜欢她,委屈她了。
  二人隔着几步面面相觑之时,关幼萱想起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她向他走去。
  原霁眼睛登时目光锋锐,他一把揪住自己衣领,向后退。他被一绊,坐在了榻上褥子上,原霁刻意肃着脸,搭在衣领上的手指曲起得用力。
  关幼萱抱着纱布和药膏,低头坐在他身畔,小心整理自己的裙裾。
  原霁往旁边挪一下,他淡定地用手扇了扇风:“天有些热啊。”
  关幼萱奇怪地望他一眼,再坐近他一点。原霁面不改色,再次挪开距离。
  关幼萱嗔道:“你干什么!”
  原霁反问:“你干什么?一直靠近我,有何居心?”
  关幼萱一愣,然后了然,她像哄不听话的小动物一般哄他:“我帮你上药呀。少青哥你将手拿开,把衣领掀开。你不脱,我怎么给你上药?”
  原霁震惊。
  他气息微急,快要喘不上气。
  明面上,原霁只是挑眉试探:“难道一直是你帮我上药?”
  关幼萱确实很乖巧,实话实话:“不是啊。之前是束翼哥。但是束翼哥被你二哥叫走了,你到了该换药的时间,我就来帮你。”
  原霁松口气。
  他说:“上药不急,我刚睡醒,有些饿了。你帮我去要一碗粥吧。”
  关幼萱失望地低头看自己怀里的纱布和药膏,恋恋不舍:“你不能一会儿再吃么,先上药吧。我从来没给人上过药,我还是第一次……”
  原霁眉毛一跳——第一次!她想害死他!
  原霁坚决:“关幼萱,你想饿死自己的夫君么?”
  说罢,他脖子就红了,移开目光。
  关幼萱仰头看他,原霁却目光平直看前方,并不与她对视。小娘子腮帮红了许久后,终是放下自己怀里抱着的东西,向屋门外踱去。
  关幼萱走到门口,又忽然回头,正好与盯着她背影的原霁四目相对。
  原霁收回目光。
  关幼萱趴在门框口:“你是在害羞么?”
  原霁大恼:“没有!胡说!”
  原霁的高声惊醒了外面人,“十步”拍着翅膀就向竹帘内撞来。关幼萱吃惊,根本不及阻拦,就见黑鹰飞进里屋,尖爪踩向原霁肩膀。
  原霁全身伤痛没法阻拦,只能更加愤怒地吼道:“你这只蠢鸟!老子没穿铁甲,你要踩死我了!”
  大鹰没听懂,它将原霁扑倒在了床上,兴奋地用尖喙去啄原霁,换来原霁骂骂咧咧的惨叫声——
  “蠢鸟!放开我!”
  关幼萱眉眼弯起,珍惜无比地望着里面的少年和大鹰。她在心中再次坚定信念——
  原霁喜欢她,她要好好报恩,努力守护他。
  —
  在外人眼中,原家和关家的婚事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
  关妙仪也许未死。
  关承仍悄悄地派人去关外,试图找自己的女儿。在世人眼中,关妙仪已经不在了,原家和关家私下协商好,关家不再追究。
  如今凉州最大的一件事,便是下个月原小七郎和关家小娘子的婚事。
  原家本就为原让的婚宴在做准备,临时换了人,关家人看着,只觉得原家备婚的规格,比原先他们看到的,硬生生高了一倍不止——
  喜帖不断发出,整个凉州有名望的贵族都请来观礼。喜帖既送去长安,原霁父亲手中;也送去河西,原霁外祖父一家手中。
  关家人看得眼花缭乱,意识到原家小七郎的婚事——哪怕在大人的商量中不过是做样子,都远比其他人受到重视。
  —
  最辛苦的人,是原让。
  他养伤也养得不安生,一庭春雨过后,原让与关家商量好了对策,开始写信四处解释。既要安抚原霁的父亲,又要写信给剑南道,请封家见谅。
  他还要交代那个不省心的七弟——“你和萱萱成亲,我不多说了。只是你们尚且年少,至少婚内两年,不可生子,你可同意?”
  “噗——”坐在二哥对面的原霁一口茶水喷出。
  茶水喷了原让满脸。
  原让淡定擦掉,盯着原霁面红耳赤的样子,他突然多了几分揶揄心:“怎么,这么想生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