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头子都走了,这事也该搁一搁,我才赶回来,你且陪我去万梅小筑那赏赏梅罢。”
  “你惹恼了他们,就为了清清静静赏梅?”连映雪从座榻起身来,与甘贤相视一笑,仿佛尽在不言中,她只得转过话头,柔柔道:“赏梅可以,但我一桩好事托付给你。”
  “你的好事不会是让我为美人剖腹揉肠吧?”甘贤早知连映雪本性,光珠二婢听了不由扑哧失笑,连映雪道:
  “知我者,非你莫属,有劳你替我验美人尸骨,你从前就爱香艳奇谭,这难道不算是好事?”
  甘贤闭紧了嘴,脸色为难道:“这哪能算是件好事,我实难从命,除非,除非有光珠二婢相陪……”
  连映雪笑道:“小小请求,自然成全。”
  光珠二婢连声叫苦,甘贤却满脸笑意道:“那我就勉为其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甜(雷田)辣(秦落)咸(甘贤)酸(傅素安)四位庄主。
  ☆、梧丘之魂
  雪剑门有万丈红梅,眠霜宿雪,仿若万丈红尘,从不凋零。此处梅园是连映雪最珍重之地,她日日派人悉心灌植,雪里红梅株株都是她的心血。数年前她曾在雪剑门中立约,毁梅一株者服苦役三日,十株以上闭门思过三月,百株以上逐出雪域。是而门中弟子都晓得此处近乎禁地,而甘贤最爱犯禁,连映雪晓得逆他意于事无益,所以常常应承他访梅园之请,反正甘贤素来是惜花雅人,并无妨碍。
  话说二人一路在红梅径上行来,甘贤避重就轻,只言不问她与白无恤的婚事,更不问她的体虚病弱,只是一味吟诗作对,盛赞踏雪红梅惹人赏。连映雪知他故意如此,也就放下心事不提,单说这梅开得如何千姿百态,这香又是怎么个浮浮渺渺,两人虚问虚答说了好多,正要到白玉亭子当中歇会,却忽然听见刀剑击鸣声隔着梅树传来,两人不由神色一紧,回头察看,只远远见两个白衣人持剑相搏,其中一个纵身追击,另一个先是避让,避无可避,便旋身长剑横扫相抗,才这一霎剑势,竟扫去一片的红梅,扬扬洒洒漫天花舞,端的骇人。
  甘贤瞧清了,云淡风轻道:“这顾为川不愧为天下第一的剑客,他这一剑要是逼我而来,我是不敢接的。”
  连映雪亦已瞧清其中一个是顾为川,她晓得他总自诩正道,讲究君子端方那一套,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从不出剑,若他出剑了,便全力相搏,绝无手下留情。连映雪想到此,不由疑惑他的对手是谁,竟敢招惹天下第一的剑客。
  甘贤似有同样疑惑,他眼尖瞧清了,击掌大笑道:“原来是白无恤!”
  连映雪一听,脸色不由一白,只见白无恤被顾为川剑势所迫,毫无惧色,如鸿雁展翅般踏梅而退,略避过花雨如阵,逆风便扬起长剑,凝势一快斩,山崩地裂般,周遭的梅树便连着积雪轰塌,震向顾为川立足之地。顾为川未料到雪剑门竟有如此高手,只知逃无生路,迅疾间便以剑气硬搏,运力使出了同样的一剑斩势逆击。只在刹那间,剑气交锋,已如晴天霹雳,梅树纷纷震倒,积雪消融,十丈之内已夷为了平地。
  两人已知较量下去多半两败俱伤,这才收了手。
  眼看红梅成灰的连映雪一阵气闷,甘贤惟恐天下不乱,扬声道:
  “白药师你毁去红梅岂止百株,你坏我映雪儿规矩,该当何罪?”
  适才高手相搏心无旁鹭,如今白无恤才看清梅亭当中立了一男一女,说话的是甘贤,女的正是连映雪。连映雪望向他,却不知那一望是否也在望向顾为川,他不由一郁,将剑狠狠往雪里一丢。长剑斜斜插入雪地里,铮鸣不已。
  顾为川见白无恤停手,也晓得半是因为亭中人之故,只见红梅中连映雪远远看来,虽然冷冷清清,却令人忍不住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白无恤翩然展身,一瞬踏梅而至,极洒脱立在连映雪身边,头一句却极讽刺道:“你见了他可遂了愿?”
  连映雪轻轻皱眉,反问道:“我有何愿可遂?”
  “你心知肚明!”白无恤冷嘲。
  甘贤晓得这两人一斗起嘴仗来都是旁人遭殃,抹脚要溜,谁料白无恤不放过他,冷冷道:
  “甘庄主,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甘贤虽不怕阴鹫性子的白无恤,但总不愿意惹事,便笑吟吟道:“哪里哪里,多年不见,白药师倒是多了些火性,怎么与来客动起手来?”白无恤冷冷看一眼甘贤,看得甘贤后背发凉,他可不想与之比剑,于是忙道:“映雪儿,本来我是打算与你叙叙旧的,可差点忘了正事,我这就去芦台殿验尸,你与白药师有甚么说不开的,且耐下性子慢慢聊,我先走一步。”
  连映雪看他这般不讲义气,不由微微笑道:
  “你不是还要等光儿和珠儿去暖陈年老酒,陪你赏雪赏梅赏美人么?”
  “虽说是莫向梅边辜负雪,可良辰美景也要有命消受啊,”甘贤一阵叫苦:“总之我看了那剑势,若齐齐斩向我,我岂不是连魂都要被震散了,我看你自己惹的风流债,自己了结,我可不相陪了。”
  甘贤越说越无忌,展身飞掠,最得意一势踏雪无痕,才转眼间,人已似梅仙隐进雪里去,不见了踪影。
  而渐走近的顾为川看见甘贤身法,不由暗中叫好,只他一日之内,一见白无恤剑法,二见甘贤轻功,已晓得这雪剑门内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如若这雪剑门不再偏安雪域,而是南下统领中原武林,亦绝非难事,想到此他对这雪剑门不由心生了几分敬意,待他再想到雪剑门门下弟子已如此卓绝,那当得起门主之位的,岂非绝世的高手?心下便多了几分惊奇。
  连映雪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实力,顾为川忍不住多看她一眼,只远远见她似恼非恼,似笑非笑,一身红衣立在白无恤身边,一如红梅一如白雪,与周遭景色浑然天成,仿佛画中人般交相辉映,端的天造地设一对佳偶。难怪白无恤肯倾尽十支雪参只为迎娶一人,这人也须是连映雪才当得起了。
  只是再这样一想,不由想起他的那位娇纵惯了的雪儿,他想要看出些些许蛛丝马迹,却无从看出,只显得他局外人般格外的多余。
  他回身要走,却听亭内白无恤扬声道:“顾兄事情未交待明了,难道一走了之?”
  顾为川清者自清,朗声答道:“我早已对白兄说过,我之所以循雪道追踪马匹,只是为查明真相而已。”
  白无恤冷笑道:“既如此,为何我到之时,你正手持匕首插于马颈?”
  “那马身陷冰窟半日,四蹄皆折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不忍听其哀鸣,所以才有此举。”顾为川磊落相答,连映雪自然是晓得他心中素无暗鬼,但却不愿开口,只怕触了白无恤的心事,于是淡淡问白无恤道:
  “既如此,马尸可还有旁人看见?”
  白无恤冷淡道:“这么一场大雪,须臾间便可掩得毫无踪迹了。”
  顾为川心下一转,已明白连映雪心思,道:“连姑娘莫非是想一招偷天换日,寻一匹同样毛色的马,令这凶手作贼心虚,自乱阵脚?”
  连映雪点头称是,白无恤愈发冷淡,面上却笑容可掬地凑近了连映雪耳际,嘲弄道:“你倒与他心有灵犀!”
  顾为川眼里,却是二人亲昵恩爱,素来非礼勿视,他只能别过头去,抱拳道:
  “既已澄清,在下就不叨扰二位了。”
  “且慢,”白无恤嘲弄地看顾为川一眼,却笑道:“今日之事,既是相约用计,还望顾兄切莫告与第四人知。”
  “这是自然。”顾为川承下,白无恤忽沉声道:
  “听闻顾兄失踪的妻子姓连名映雪,倒与在下的未婚妻同名同姓,不知顾兄以为如何?”
  连映雪听白无恤贸贸然逼问,顾为川眉头一皱,道:
  “世上巧合之事颇多,在下并无看法。”
  “那顾兄此来是为雪参,并非为了寻妻?”白无恤步步紧逼,顾为川被说中心事,面上不由神色稍变,只从速答道:“在下只为雪参,并无他意。”
  连映雪看在眼前,心上却不由明镜般可鉴,顾为川但凡说起谎来,握剑的手总是特别的紧,连映雪不由淡淡一笑,道:
  “同名同姓而已,尊夫人定是比妾身贤淑美貌。”
  顾为川极实诚答道:“她当不起这四个字,但她有她的好处,只是我从未在她面前夸赞过她半句,所以才惹恼了她离家出走罢。”话到后头已似自问自答,仿佛陷入沉思,连映雪忍不住怅然,白无恤却尽情嘲弄道:
  “既然顾兄对妻仍有情,为何又要再娶?”
  顾为川见白无恤一再相逼,一时无从答起,只抱拳答道:“在下另有要事,先行告退了!”
  连映雪看他大步流星,佩剑离去,不由想起他那句不为寻妻的谎话,不由暗暗沉吟,白无恤以为问中顾为川要害,心下愉悦些道:“那折损的红梅我自然会派人补齐了,你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连映雪看白无恤在雪里为寻马奔波了一日,尚且无暇自顾便来顾她,待她极好,只是再想到自己身上的毒,这好也是枉然,不由硬起心肠,又道:“我现下累了,不稍陪了。”
  这时,光珠二婢正捧酒而来,却见梅园狼籍,春风含笑的甘贤不见踪影,但换了阿修罗似的白无恤立在小姐身边,一下便默了声响,连映雪缓缓步下白玉亭,吩咐道:
  “珠儿,你将酒送去踏雪山庄,光儿先同我回冷寒阁罢。”
  一霎寒风携着雪花四处乱飘,连映雪立在梅边,只笑盈盈地与光儿一块愈走愈远,白无恤将她的身影看在眼里,一霎笑意冻在嘴角,只余无尽的伤怀。
  ☆、重璧之台
  冷寒阁内,甘贤送来的青瓷镂空小灯携流光悠悠转动,连映雪看得痴了,又见光儿端来的一碗参汤,只慢慢饮了下去。
  她心里想起从前顾为川在窑洞大病之时,她也曾留连药店,妄想用区区几枚铜钱买只大补的人参,但她实在对着那实诚的老掌柜说不出口,她更怕药店的伙计恼了打断她的腿,她只能傻傻坐在药店外头,从日出坐到天黑,直到怕顾为川在家饿死,才在日落时不情不愿地回去做饭。
  第二日大清早,她又跑到了药店门口,在外头整整又坐了一日,晚上回去时,气虚的顾为川问她这几日去了哪里,她顾左右而言它,就是不肯说实话。
  如是第三天,连映雪终于在药店外头等来了买参的客人,她鬼鬼祟祟跟在人家后头,直到了镇上的王大户家。她坐在王大户家的后门外头,又是一整日,直等到太阳落山了,她也没回去给顾为川做饭,只是眼巴巴盯着那门缝,固执极了。
  终于,她等到了王大户家的下人出来倒药渣,倒药渣素来有规矩,须倒到道上去,让踏过的行人带走病气,连映雪早料到此节,所以才在外头一直等着。
  她眼巴巴看见那下人将剩药渣洒在黄泥土道上,眼尖尖地瞧见了混杂在其中的一片片的人参,只趁着那下人扭身进屋一关门,她就连忙一片片从尘泥里拾了起来,包进了手绢里,这才飞一般奔回了窑洞。
  窑洞里黑漆漆的一片,连映雪点亮了油灯,一点点豆光,照见床上的顾为川,他那时体弱性娇,又饿了一整天,只忍耐着问道:“你去哪了?”语气中忍不住一股依恋之情,连映雪那时只将他当成牲口看,牲口恋主是没办法的事,尤其是在这牲口一天没喂食的时候。
  连映雪一边熬粥,一边大咧咧撒谎道:“我在镇上的王大户家谋了份好差事,工钱多得很,这几天干活太忙了,所以回来晚了,哦 ,我还跟帐房混熟了,他预支了好些工钱给我,我用那钱给你买了一根手臂那么粗的人参,手臂那么粗的人参你一定没见过吧?”
  顾为川确实没见过那么粗的人参,他想,那么粗的人参得长几万年吧,她撒起谎来真的很浅薄,但仿佛浅薄也有浅薄的憨厚可爱,所以他很承情地惊讶道:
  “那么大的人参一定很贵吧,这几天辛苦你了。”
  “还行,等我把这人参给你熬进粥里。”连映雪一面陪他说着话儿,一面将那参片渣洗净了黄泥土,然后颇为慎重地下进了稀拉拉的粥里,火烧得呼呼地旺,一霎端出碗参味淡极了的白粥,还跟献宝一般送到了顾为川跟前。
  顾为川喝得很是感动,只是灶火熄了,油灯又太暗了,连映雪不晓得他那时面色沉重双眼泛红,到底有没有掉下眼泪,她现在仔细回想,应该是没有罢,从崖上掉下来伤得那样重都不见他哼过一声,一碗清淡的参粥,恐怕也不见得能令男儿泪轻弹。
  连映雪想得越发痴了,指尖轻轻拈上那青瓷上流动的花纹,缠枝莲、并蒂花,她的心里从来只有他,那谢小姐,呵,她晓得谢小姐的心意,那看似不露痕迹,一点点对顾夫人的故作关怀,无非是让顾为川承她的情罢了。只是那时连映雪终究输些底气,以至于轻易被谢小姐得逞,顾夫人离家出走,只称了谢小姐的心。
  可如今,她已不是当初的顾夫人,她是这雪域的主人,她可以轻易操纵旁人的生死,她要报复他的多情!报复他顾她时不能心无旁骛!
  连映雪想清楚了,淡淡对光儿道:
  “光儿,你去熬碗稀粥,再加几片煮得淡而无味的人参,务必亲自送到顾为川手上,他若问起,就说是我的意思。”光儿不解其意,待要再问,连映雪只道:我自有用意,你送完粥,私下请谢家小姐谢婉之来冷寒阁一叙。光儿听到此句,想起小姐从前的境遇,不由问道:小姐,你若要她难堪,光儿出马就可了,何必让她脏了冷寒阁的地方?
  连映雪听了不由一笑,道:“你忘了,我最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虽则小家子气了些,但做人,尤其是做女人,小家子气些又有何妨?”
  光儿晓得小姐是动了心思了,会意笑着应好,匆匆就退出了冷寒阁,张罗去了。
  不多时,谢婉之就被光儿请来了冷寒阁,迈进阁内的谢婉之一边暗暗观察此处的雅致陈设,一边满腹狐疑,不知这雪剑门的门主相邀到底是何用意?
  这冷寒阁分东西两阁,连映雪只将谢婉之晾在东阁,并不亲自去见,倒派了珠儿去和她说话,问来问去,故意提起从前的顾夫人,由头不过是与自家小姐同名同姓,刻意缠住她说话罢了。
  而连映雪素妆稳坐西厢,只闲闲地品弄新茶,她有大把大把的时光来追忆过去,只是事隔良久,她竟不知记忆中的人,到底是不是她相识的那个,仿佛时光能像织绵一样斩成段匹,有一段锦绣年华鸳鸯梦,梦中他极好极好,每一霎都令她目眩神迷,再一段,像素锦滴血,氲出大片大片的伤心绝望,最后这一段,是漂白的薄纱,朦朦胧胧雾气缭绕,所有的往事竟都不像真的,快乐不是真的,彻骨的疼也不是真的,统共成了灰色的前尘旧事,令人麻木。
  她这么一怔,眼角忽然沁出泪来,她拿绢帕匆匆拭干了,正这时,光儿在门外通报道:“顾公子求见。”连映雪一霎有些恍惚,醒来时只听见自己从容不迫的声音道:“请顾公子进来说话。”
  她听见门吱呦推开的声音,这是她和他头一回单独相处,但她晓得,东阁的看客已经请好,她只须尽力唱戏便可。
  再抬头,她看见顾为川迈进门来,立在她眼前,神情颇为复杂地看着她,一个好好的大男人,偏偏欲言又止,连映雪不由在心底生出一丝厌恶,男人或许天生如此怪异,失去时恋恋不舍故作深情,得到时视若寻常,明明就要和别的女人要成亲了,却还会因为一碗参粥冒雪赶来。
  连映雪并不起身,只明知故问道:
  “不知顾公子前来所为何事?莫非是案子有了进展?”
  顾为川定定看着她,他察看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像在等待她露出破绽一般,连映雪并不惧他,她已是脱胎换骨另一个人。她淡淡笑道:
  “看来顾公子并无要事,雪夜无聊,不妨稍坐片刻,说些家常也好。”
  顾为川无法拒绝眼前的人,这个神秘的女人,他坐上长榻,终于开口道:“多谢连姑娘送的参汤。”
  连映雪笑而不答,只问道:
  “听闻顾夫人与妾身同名同姓,妾身一直有些好奇,不知顾夫人是何等品性之人,又是哪家的闺秀,能得顾公子青睐?”
  顾为川默不作声,他原本有一霎的狂喜、渺茫的希望,只是在连映雪这三言两语间渐渐熄灭,他恢复了沉稳,静静作答:
  “她是个孤儿,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孤身一人,过得快活自在,如果不是我,她一定还是那样快活的人。”
  “一个女子独身一人漂泊,大概也会想找个依靠,能遇见顾公子,也是顾夫人的福份。”连映雪淡淡地说着场面话,脸上是温暖的笑,心里是寒冰的冷,残忍地在两人共同的记忆中划出一道切肤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