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心乱乱
  舒泯反身往回走,忽而一阵晕眩,两眼发黑,赶忙伸手撑墙稳住,慢慢缓过来。
  还好,这身子比起从前不知好了多少倍。
  寒苑苦寂,头两年刚进来的时候不习惯,落了一身病。
  亏得自己这几年来一直练习祖父从前教的拳法,才愈发强健起来。
  否则一副病躯如何熬得过这七年。
  只可惜当年尚小,祖父只教了些三成,自己凭借着记忆练了个大概,余下的七成也没法子练。
  不过自保已然没什么问题了。
  许是今日心绪烦乱的缘故,才又有些头晕。
  舒泯拍拍脸颊醒神,走进北院,举目望去都是活儿。
  几个宫奴麻利地洗着衣服,天气还凉,井水又寒,搓得两手通红。
  浅玉瞪着刚送进来堆得小山一样高的衣服,皱眉细细分着,手下十分麻利,“这是膳食司的,诺,小泯,给你。”
  舒泯接过丢进盆里,撸起袖子刚从北院门外的井里打了两桶水回来,身后熟悉的声音便响起来。
  “说了多少次,天气还寒着呢,不许卷袖子。“
  一个眉目婉约的妇人疾步走来,面色微愠。
  拽过舒泯,将她卷得高高的袖子放下,又将身上外裳脱了强披在舒泯身上。
  舒泯回眸浅笑,将外裳披在妇人身上,“娘,我不冷。你快些穿上吧。”
  舒母不应她,手下麻利地将外裳系紧,这才舒展开眉头。
  浅玉在一旁捂着嘴笑,一面打趣道,“小泯,你看婶婶多心疼你,我便是脱个精光跳井里也没人管呢。”
  浅玉比舒泯大些,但心思单纯,说话也没这许多思量。
  常常是脑子里想什么,嘴里就说出来了,时常惹得容姑姑生气又不自知。
  舒母让她逗乐了,索性与她开起玩笑,“小玉,你要是敢脱个精光,看容姑姑不扒了你的皮。”
  浅玉吐吐舌头笑笑,抱着剩下的衣裳正要走开。
  舒母拉住她,神神秘秘地将二人拉到一旁。
  看了看四周,掏出一块白净的帕子,压低声音道,“小泯、浅玉,你们猜猜今日得了什么好东西?“
  还不等舒泯开口,浅玉雀跃起来,“炸酥糕?还是藕饼?“
  舒母摇摇头,弯着眉眼一脸宠溺地看向舒泯,“不对,小泯你猜。“
  仿佛面前的舒泯还是梳着羊角辫的小小姑娘。
  舒泯猜不出,上前凑近要闻。
  舒母赶忙藏宝似的紧紧捂住,一面不满地小声埋怨,“说好了猜,你怎么不守规矩。”
  浅玉立时站到舒母这边,随声附和道,“是呀,怎么不守规矩呢。”
  又挨近舒母笑得灿烂,“婶婶,小泯不听话,这好东西都给了我吧。”
  “好。”
  舒母摸摸浅玉的脑袋,十分慈爱。
  浅玉性子纯真,舒母心疼她,早拿她当了亲女儿看。
  舒泯看着满脸慈爱的舒母,半点看不见从前那个婉约端庄的清矜闺秀模样。
  舒泯九岁入寒苑,那年舒母也不过才二十八岁。
  养尊处优惯了,忽然落到这般境遇,也是吃尽了苦头。
  但她从未在舒泯面前露过愁容,还如从前在府中一般,温温婉婉地抿嘴浅笑。
  只不过年岁久了,端庄矜持消磨了些,眼角眉梢多了几分烟火气,兼之操劳,已经与寻常妇人无异了。
  但也似乎更如蒲草般坚韧了,而不是从前那般脆弱易碎。
  舒泯眨眨眼,故意忽略舒母额上隐约斑驳的纹路,笑着答道,“是,女儿坏了规矩,还请母亲大人责罚。“
  说着伸出手掌送上前。
  舒母笑眯眯地轻轻一拍,打开手中帕巾,满脸期待地看着舒泯和浅玉,“诺,是你俩最爱吃的甜糯糍。“
  甜糯糍如其名,甜香软糯,一贯是打发小孩子们的零嘴。
  舒泯从前嫌它甜腻,并不爱吃,进了寒苑反倒觉得这东西香甜可口起来。
  许是生活太辛苦,反而想吃些甜的吧。
  舒泯拿起一块送到舒母嘴边,舒母撇撇嘴,偏过头去,“这东西粘牙得很,我不爱吃。“
  舒泯不再推辞,由着浅玉先拿。
  浅玉也乖巧,小心翼翼地挑了几块,便推说吃不了,不再多拿。
  高高兴兴地塞进嘴里,提着木桶打水去了。
  舒泯拿起一块送至嘴抿了一小口,剩下的照旧小心翼翼包了个严严实实。
  省着些吃,如此甜糯糯的日子便长一些。
  来不及等舒泯吃完,远处的叫声、斥骂声又尖利地响起来。
  舒母一面应着,一路小跑过去,忽而想起什么,又匆匆折回来。
  指着脏衣裳语重心长地说道,“如今天气还凉,井水又寒,莫要图快,烧些热水再洗。“
  看见舒泯点头,这才放心地匆匆离去。
  舒泯心中温暖却又酸楚,在此地身边有母亲当然是好。
  但自己更希望当年她逃过这一劫,走得越远越好,也不必在此受罪。
  所有苦难,自己一人承受便好。
  她挽起衣袖,重新将手伸进冰凉的水中利索地揉洗起来。
  今日已经耽搁太多时间了,若再不快些,活计到晚都做不完。
  却未曾注意身后投来的目光。
  碧霄站在背后,看着舒泯忙碌的身影,眼神冰冷。
  碧霄长了一副让人过目不忘的面容。
  倒不是生得有多美,而是太特别,虽身穿清一色的宫服,却掩不住满脸的异域风色。
  高鼻阔额,长辫乌黑油亮,肤色偏深,一双眸子是浅浅的琥珀色。
  身上淌的是北疆十一部索玑族的血脉。
  碧霄望着舒泯的眼神有几分怨怼。
  兰芝凑过来,“碧霄姐姐,别看她平日里不言不语,暗地里不知怎样巴结郝姑姑呢。
  否则怎么偏偏给她娘俩拨了间房独住,那么多姐妹可都还挤在那斗大点的地方呢。“
  说着朝舒泯方向瞥了一眼。
  “如今姐姐助容姑姑协理寒苑,整个苑中大小事务都由姐姐安排。
  她可是个暗心眼子的,说不准哪日借着郝姑姑的力踩在姐姐头上······“
  碧霄脸色一沉,自己看舒泯不顺眼许久了。
  平日里不言不语,暗地里不知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总能掏出些东西塞给郝姑姑。
  又总捧着书缩在角落埋着头看,与别人格格不入的样子。
  装什么清高,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一潭死水、一个深不见底的烂泥塘,人陷在烂泥里动弹不得。
  看那些破书又有什么用,纵是满腹经纶也不会有人知道。
  难不成还妄想出去考女状元么?
  烂泥就该呆在烂泥塘里,和这里所有人一样,和自己一样。
  舒泯不知道,与别人不一样,有时候也是他人眼里的错误,会沦为他人眼中的异类,哪怕没有做错任何事。
  ……
  “喂,你!“
  闻声舒泯抬起头,碧霄盛气凌人地站在面前。
  舒泯有些头痛,实在是搞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得罪她了,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舒泯按捺下心中的烦闷,低头继续揉洗着衣裳,嘴里漠然地挤出一个字,“说。“
  见她这副态度,碧霄有些恼,但也无可奈何。
  这人就像一块顽石,油盐不进,任凭自己怎么冷嘲热讽,都是淡淡,也不还口,神色也丝毫不变。
  碧霄至今没有找出对付她这种态度的方法,但既然手中有点小权,那利用这点便利折磨她一下也是好的。
  碧霄勾起嘴角,手指轻动,漫不经心地说道,“仓房一个冬日没有打理了,姑姑们说要重新归置归置。
  手头上的差事做完之后,你去将鹿林那头的那间旧仓房洒扫干净。“
  舒泯脸色微变,鹿林不干净在寒苑盛传已久,听别人说夜里曾听见过有女人哀泣的声音,找遍鹿林却没见到半个人影。
  若是平时也就罢了,今日偏偏还是清明。
  舒泯眼神掠过碧霄,她到底看自己有多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