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哪儿不是家常饭菜?”大队书记眉头挑得老高, 直接伸出手去,“我晓得你的干部派头, 才不叫你犯难呢。粮票跟钞票都拿来,我肯定收的痛痛快快。”
  朱师傅无奈掏黄挎包,哭笑不得:“你哟, 我老哥哥。”
  四两粮票, 一毛二分钱,就是食堂一碗菜面条不加荷包蛋的那种的价格。
  看看这家里抬出来的大饭桌上摆着的东西,中间一大盆是炖王八,汤色雪白;旁边大海碗装着红烧鱼块,浓油重赤。
  一大碗酸菜烧鱼杂又酸又辣, 引得人口水直流。挨着的凉拌黄瓜青白双色, 看着就凉丝丝。除此以外,腌酸西瓜皮炒毛豆, 尖椒西红柿土豆炖茄子以及装满碟的黄金煎蛋跟红配绿的韭菜炒河虾, 满满当当一大桌。
  哪家饭店能卖这个价儿?
  “我杀鸡了还是宰鸭子了?”大队书记指着饭桌强调, “桌上可有肉?全都是河里跟地上自己长的东西,堂堂正正光明正大。”
  禾真婶婶端了一碗臭冬瓜上桌,接过丈夫的话:“就是,我还指望这鸡鸭生蛋呢,才舍不得杀了烧肉给你吃。”
  朱师傅谢过了大队书记给他夹的甲鱼肉。这玩意儿虽然比猪肉便宜,而且不用票,可也是滋补的好东西。
  他自己夹了筷子煎蛋放进嘴里头,嚼了两口皱起眉毛:“诓人了吧,这蛋里头肯定放了咸腊肉。”
  “嘿,我家的腊肉都没等到端午节就吃光了,哪儿来的肉?”禾真婶婶抱起最小的孙女儿,给小丫头喂甲鱼汤泡饭,语气掩饰不住的得意,“那里头是茄子,你放心吃吧。”
  余秋好奇地夹了一筷放进嘴里头,细细咀嚼,果然口感近似于肉。
  何东胜在边上笑:“这可是我们禾真婶婶的拿手菜。小时候,我们赶上闹灾荒,婶婶就拿这个给我们当肉吃。”
  禾真婶婶怀里头抱着的小丫头听到了“肉”,立刻焦急地挥舞小手,两只眼睛直冒金光,语调清晰地大喊:“肉肉!”
  饭桌上的人都笑开了怀。
  大队书记连连摇头,赶紧夹了筷子蛋放进她的小汤碗里头:“这个馋嘴丫头哦。”
  朱师傅乐不可支:“怎么就馋了,这是我们毛丫头聪明,晓得好赖。”
  何东胜也接口肯定:“就是,我们毛丫头顶顶真的聪明。当然,我们道宝也机灵的很。”
  一直埋头扒饭的小男孩脸上浮出了浅浅的笑意。
  看得余秋忍不住唇角上翘,小孩子的小心思哟。
  禾真婶婶给孙子夹了一筷子鱼肉,叮嘱他小心鱼刺,又给馋嘴小孙女喂了块煎蛋,这才想起来要教导同族的小辈:“东胜啊,你喜欢娃娃,就赶紧讨个老婆生呗。”
  旁边宝珍的两个哥哥也跟着附和:“就是就是,你还比我俩大呢,到现在也不成家。”
  现在乡下人结婚都早,超过二十岁没成家的属于大龄青年,标准的全民催婚对象。
  何东胜被冷不丁提起这茬儿,本来正喝汤呢,直接呛得连连咳嗽。
  余秋看这孩子慌张的模样,忍不住想笑。
  宝珍的二哥看她眉眼弯弯,接着调侃了句:“你也别笑啊,小秋大夫,没两年你也该相看婆家了。”
  这回被呛到的人变成了余秋。丧心病狂啊,才初中毕业的十五岁姑娘,居然也要被催婚。
  正常情况下,大人们难道不应该提防孩子早恋吗?
  “讲怪话吓唬孩子!”禾真婶婶瞪了眼双胞胎兄弟的老二,转过头来安慰余秋,“不慌,小秋大夫,咱们好好相看两年再定婆家。姑娘就是要好好地找。跟婶婶好好讲讲,相中什么样的小伙子啊婶婶给你相看。”
  余秋被她厚实的手掌拍着背顺气,只觉得这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二十六岁的女博士被催婚也就算了,现在十五岁的初中生也逃不过人民群众的法眼吗?
  大人们聊着家长里短跟田里头的活计,小孩子闷头扒饭。待到最后一线天光隐进黑幕时,桌上的碗碟也盘盘底朝天。
  大队书记要亲自送朱师傅去渡口坐船,朱师傅坚决不让:“有什么好送的,我又不是不认识路。来回跑个什么劲儿,你先把自家的坑挖好才是真的。”
  余秋惊讶地抬起眼睛,她完全没想到大队书记家的茅坑还没改造好。按理说,就算不是头一个,大队书记也该是红星公社的头一波吧。
  何东胜站起身,笑嘻嘻地开了口:“行啦,老叔,你也别跑了。我给你送客成不?刚好我顺路再送送小秋大夫。反正我要去八队成根大伯家拿东西。”
  朱师傅立刻接腔:“就是,赶紧趁着露水不大干活去,别想着趁机偷懒啊。”
  院子里头的人都笑了起来。
  大队书记送人到院子门口,客人们自己踩着月光朝前走。等上了岔道,宝珍的两位哥哥回自己家去。何东胜则陪着朱师傅跟余秋往村口方向去。
  因为每年分到的煤油是定量的,所以平常杨树湾的晚上,家家户户基本都在院子里头乘凉,要干活也是借着月光。
  今儿不一样,几乎家家户户都挑亮了煤油灯。还有人家没有马灯的,索性燃了松枝,在滚滚黑烟中就着跳跃的火光挖坑。
  等明天再做?不行唗,明天要下地干活,起码今晚得把坑给挖出来。明儿早上趁着出工前,把瓦瓮给埋进去。
  余秋一路走一路回头看,心里头流淌着的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她想到了穿越前跟大学时代舍友聚会聊天。
  下乡扶贫受挫的舍友忍不住抱怨,给有些贫困户发什么都没用,回头就能杀了吃掉或者转手卖了。给钱更不行,因为很快就会变成黄汤灌下肚。再跟他们讲道理,只能得到敷衍。甚至有人嘲笑,你们不就是想挣政绩嘛,我就不给你们脸上贴这个金。
  另一个舍友则嘲笑:“人家说的没错,一窝蜂的养鸡,鸡蛋放臭了都卖不出去。一窝蜂的养长毛兔,结果兔毛价格大跌,人家连人力成本都收不回头。人家傻啊,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吃掉?”
  就算扶贫,也要扶到点子上啊。所有的想当然都会遭遇剧烈的反弹。
  朱师傅侧过脑袋看忙碌的村民,点点头,夸奖了句:“杨树湾好样的,每回搞卫生防疫,杨树湾都积极得很。”
  何东胜笑着应了句:“这还要多谢防疫站的领导们对我们的关照。要是没你们送瓦瓮下来,我们真是只能被蚊子抬着跑了。打多少敌敌畏都没用,蚊子就跟轰炸机似的。”
  “嘿,蚊子不在茅坑趴窝,在哪儿呆着?”朱师傅来了兴致,“蚊子嘛,家里头装纱窗纱门,床上挂蚊帐。比臭虫蟑螂好打发。至于外头——”
  他抬眼看稻田边上的水渠,笑道,“养鱼养青蛙,死水变活水,蚊子就能少很多。”
  何东胜连连点头:“你说的是,就该多养点儿,不然蚊子多了,不利于农村的健康卫生工作开展。小秋大夫——”
  他侧头招呼余秋,“快点儿记下来,没听到老师说了,防治乙脑杀灭蚊虫的关键,水里头要养鱼。”
  余秋愣了下,赶紧掏出纸笔。
  朱师傅连连摆手:“这有什么好记的,养鱼养青蛙,要不是蜻蜓不好养,你们养蜻蜓效果也好。蜻蜓吃蚊子厉害的很。”
  余秋总觉得何东胜不会对养蜻蜓感兴趣,因为比起油炸响铃,显然杨树湾的老百姓更加喜欢吃鱼。就算没油水,直接煮鱼汤也香。
  她插了句嘴巴:“老师,稻田里头能养鱼吗?我看古代劳动人民有养稻花鱼的,不知道能不能养。田里头蚊虫也多。”
  “能养,怎么不能养。鱼能吃虫子,鱼粪还能肥田。”朱师傅兴高采烈,眉毛都要往天上飞,“这养了鱼啊,你们每年农药化肥都能省不少。”
  何东胜背着朱师傅朝余秋点点头,心中十分快意。这小赤脚医生果然脑袋瓜子灵光,锣鼓听音,自己刚开了个头,她就晓得顺着杆子往上爬。
  三人一路走一路说话,商量着到底养什么鱼吃蚊子的效果最好。
  “草鱼。”朱师傅语气笃定,“草鱼的效果应该是最好的。它吃杂草,也吃虫子。而且虫子跟杂草同时放在它面前,比方说浮萍跟孑孓,它就先吃孑孓后吃浮萍。这么一来的话,别说杀蚊子了,稻田里头的杂草都不用愁。”
  何东胜猛的双掌相击,眉飞色舞:“要不怎么说老师就是老师呢。您看您这么一说,立刻解决了我们的大问题。您可真是这个。”
  说着,他竖起大拇指。
  朱师傅笑得直摇头:“你就少给我戴高帽子啦。我们老祖宗养了千把年的东西,哪里成我的功劳了。劳动人民才是最有智慧的,要善于总结发扬劳动人民的智慧。”
  余秋跟何东胜都笑了起来。
  不多时,三人便到了渡口边上。
  装瓦瓮来的船就停在大柳树下面,正借着月光在船头钓虾子的人赶紧收了钓竿,笑着喊:“就晓得你要来了。”
  他看到钓钩上挂着尾巴掌长短的鱼,也不知道是嫌弃鱼小还是单纯不碰社员的鱼,直接解开被勾住的鱼嘴,重新又丢回河里头。
  朱师傅也朝他招手:“来啦来啦,正讲稻田养鱼呢。老孙,你老家不是搞这个吗?跟杨树湾的同志讲讲噻。”
  那收钓竿的人抬手看了眼表,犯难道:“咱们得马上赶回去啊。我今晚值夜班,请老秦帮我代前半夜的。改天吧,改天有空再跟你细讲。”
  何东胜立刻跳上船,笑着看秦师傅:“老师,我不赶时间,我跟您回去。路上您就慢慢跟我讲,我保准好好学,不让老师您丢脸。”
  余秋目瞪口呆,简直要竖起大拇指。这行动力,真是杠杠的,没话讲。
  何东胜又朝河岸上看鱼人的小屋喊了一声:“福顺,在吗?在的话出来一下,帮你东胜哥哥个忙。”
  泥巴草屋里头立刻钻出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扯着嗓子应答:“东胜哥哥,什么事啊。”
  “她,你小秋大夫。”何东胜伸手指着余秋,“你把小秋大夫送到知青点去。”
  余秋赶紧摆手,这才最多七点多钟,头顶上月亮又明晃晃的,就渡口到知青点还不到一公里呢,有什么好送的。
  何东胜笑出了口白牙:“我可是答应禾真婶婶要把你妥妥送到家的。要是让婶婶看到你一个人走黑路回去,肯定要骂死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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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预防针
  何东胜到第二天上午才回的杨树湾。
  回来的时候,他不仅揣了一脑袋的稻田养殖经, 还押了一箱子的宝贝。
  红星公社的病例检测结果在返回给县防疫站的同时, 也往省里头报了。所以县防疫站一往上面打申请,省卫生部门就直接给调拨了乙脑疫苗, 要求紧急预防接种。
  现在接种其实有点儿晚了, 因为疫苗在人体内起作用也需要时间。但迟到总比不做强, 即使经过了长生疫苗的飓风毁灭性打击,余秋仍然坚信预防接种的效果要远远好于自然获得免疫力。
  况且这时代估计没人敢做假疫苗吧, 做了不仅挣不到钱,说不定还要搭上命。
  这回县防疫站跟红星公社卫生院都没有再派人下来指导余秋如何接种疫苗。不是他们对小赤脚医生充满了信心,而是杨树湾已经有人管过疫苗接种的事情。
  小接生员宝珍今年上半年就单独给孩子打过麻疹疫苗。
  现在, 她成了小老师, 负责带余秋去打乙脑疫苗。
  宝珍刚从田里头被喊起来,有点儿害臊, 抓着衣角跟蚊子哼哼似的:“那个很简单的, 小秋姐你肯定会。”
  余秋抓着乙脑减毒疫苗看说明书。这个她还真没打过。
  产科的确打疫苗, 婴儿出生哇哇叫,接种乙肝卡介苗。不过都是她开医嘱,护士小姐姐去执行的。
  宝珍当起小老师也一板一眼的,满脸严肃地询问排队打预防针的小学生:“最近感冒发烧没有啊?以前生过什么病没有?现在身上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小学生摇头给予否定答案之后, 她还伸手摸了下孩子的额头, 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郑重其事地开始拿砂轮割玻璃药瓶。
  余秋忍不住唇角上翘。
  虽然现在乡村医疗工作人员接受的专业培训极为有限, 但是小宝珍的一言一行都让余秋备受安慰, 因为他们竭尽所能地好好做事。并没有因为条件简陋而敷衍。
  恐怕正是这份认真,让宝珍成了小学生们畏惧的存在。即使小接生员身上穿着的是便装,等待打针的小朋友仍旧浑身紧绷。
  宝珍抽完了药液,推着针筒排空气的时候,余秋明显看到那张小包子脸僵硬了。再到宝珍拿酒精棉球消毒他手臂时,可怜的小家伙已经快要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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