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节
  对啊,她还在等什么,若是你射出的箭,他便总会有躲不掉的一支。
  锦笙狠狠将弓弦拉满,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催促声,一声压过一声,声声催得她濒临崩溃,她忽然流出眼泪来,悲伤变得不再平静,她张开嘴呜咽了一声,也不知是说的什么,哽咽到喉口无声。
  他望着她,听不见,却能从她的口型中看出,她说的是,“我下不了手……”
  原来不是因为将长弓握得太久、太紧,不是因为寒气太冷、太冽,而是因为她下不了手。应天像是嗟了一口气,皱紧眉望着她,眸中溢满哀恸。
  你怎么就记不住,我们之间本该不是这样的。
  “阁主,你来的时候是怎么和我们说的!?是你让我们下死手的!你现在又在干什么?!”身旁的人一边催促她一边砍杀她周围的敌军为她争取时间。
  她现在在干什么?在与敌军厮杀之际,她拿着箭对准了她的义父。
  那她的义父又在干什么呢?在与敌军厮杀之际,他竟停下一切动作,就这么望着她。
  斑驳的光影下,他的眼神像极了她幼时跑步摔倒后,他把她扶起来后责备、又心疼的样子。
  面对这样的眼神,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义父,而不是朝廷要缉拿的反贼应天,她下不去手,她不想他死啊。
  军队一批又一批地赶来支援,一片混战,好像快要分不清敌我似的胡乱砍杀,为义父掩护的人逐渐倒下,他却还站在原地不动,只随意挥刀挡住那些飞舞的箭,眼看着周围朝廷的官兵越来越多,宫墙上的箭也越射越准,他的形势越来越不利。
  一支箭射向他的肩膀,划出极深的血口。
  锦笙咬牙,怒意涌上的同时眼泪也终于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她手中拉满多时的弓箭终于射出!
  ——却不是朝他去的。
  那长箭一偏,朝他射箭的那人猝然从宫墙上翻了下来。
  “阁主,你在干什么?!”
  几乎所有人都在她耳边叫嚣嘶吼,她却哽咽着,一意孤行地握住了一大把箭,迅速搭在弓上毫不犹豫地射出,围攻在他身边的朝廷军队中箭倒地的那一刻,景元帝也怒目嘶吼,“锦笙!你究竟在干什么!?”
  她仿佛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不断地拿箭射出,哭得像个执拗着要糖的孩子。
  是了,应天望着她红了眼:这么大的人,每每面对他的时候,还是孩子的心气。
  “给朕把她拿下!!”
  “是!”天枢阁众终究听得是皇令,不是她锦笙的令。
  “我看谁敢!”君漓拔剑将锦笙挡在身后,咬字狠重。
  “反了你们了!?”景元帝暴怒,“动手!把太子一起拿下!”
  锦笙手中的长箭用尽,她不想连累太子爷,却也不想义父死,咬紧牙关,她一把夺过身旁那人手中的剑,迅速爬上宫墙一跃而下,冲到应天身旁砍杀了朝廷的人!
  几刀过后,也不知是因为身体支撑不了,还是心脏那里支撑不了,她仿佛气力用尽,单膝跪在地上,跪的是应天的方向,她用剑撑住身体,忍不住哭道,“义父,你走罢……求求你走罢……我撑不下去了!我不想你死……!”
  “为什么不下手?”应天揪住她的衣领,咬牙怒目,“为什么不下手?!锦笙!你他|妈是傻子吗!?我杀了安丘杀了他的夫人!那个才是你的亲人!!我是你的敌人我是你最应该恨的人!你这辈子都是被我给毁的!刚才为什么不下手!?你脑子进水了吗?我上次怎么和你说的?!你不杀我我就会杀了你!你姓安!姓安!听不明白吗?!”
  他的怒火带着哽咽,所有的咆哮与崩溃都因她接下来的一句话,顷刻间成了绕指柔。
  她用沾了血的手一把把地擦着脸上的泪,把自己搞得无比狼狈,她望着应天说,“义父……我去姓安了……你一个人该怎么办呀……”
  应天额上的青筋盘起,他终于抑制不住,滚烫的泪砸了一滴在她手背上,他捧着她的脸,嗟叹道,“你……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会回头,也回不了头了。阿笙,这么多年,佛都没有度我,我只能自己度自己,我今日的下场最多就是个死字,我回不了头,但你还可以。”
  “不要……不要……义父,你走罢……我帮你逃出这里,以后天南地北,山高水长,你去哪里都可以,不要再回来……对你来说你最多就是死,可我只想要你活着啊!”
  应天凝视着她,垂下头嗟叹之时,泪水滑落下来,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你要是知道我做了什么……就不会想要我活着了。你何苦,让自己陷入无间之境呢。”
  锦笙愣愣地,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她心底无端升起一丝恐惧,急切地抓紧应天的手臂,“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义父……现在停下来还来得及吗?义父……你不要做哪些傻事了,趁现在来得及,你快走好不好?我觉得心里好疼,最近真的好累,我快要撑不住了……”
  说到底,她也才刚满十七岁呵。她为什么要遭受这些大悲之苦?佛没有度义父,究竟有没有度她呢?
  “来不及了。”应天冷凝起神色,拂开她的手。
  他这句话落下的时候,柔然使臣的军队终于一哄而起,朝皇宫攻进,不知是敌是友,但随着他们的攻入,嘈杂的厮杀声愈演愈烈,与此同时,紧跟其后的是朝廷本派出去清剿反贼的军队,他们出城之外根本就没走远,直杀了回来。
  这是景元帝要看到的结果,也是锦笙一早的安排,但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
  朝廷的军队临着踏入汜阳城的那一刻,爆破声突然在一片惊慌中涌起。此起彼伏的“轰隆”声,如九天雷动。
  锦笙木讷地站在原地,睁大双眸,瞳孔骤然缩紧,她没有转头去看,仿佛能感受到隔着百里地之外的城门口那阵带着军队血肉的气浪排空似的涌来。
  经营过黑市的人,还会愁炸|药么。锦笙自嘲地笑起来,苦涩的笑中带着泪。
  “你要是知道我做了什么……就不会想要我活着了。你何苦,让自己陷入无间之境呢。”
  一片慌乱暴动之中,锦笙如同与世隔绝,义父方才的话轰然袭入脑海之中,让她浑身战栗。她已经陷入了无间之境。
  她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选择了从宫墙上跳下来帮他,求他离开这里,现在已是死罪,可如今得知他……她不会想要义父活着了吗?
  谁来告诉她,她现在要怎么办呢?
  亲自来罢,不是已经答应了太子爷了吗?难道要为了一个毫无人性的仇人、一个杀人放火的魔鬼,去连累太子爷、连累天枢阁、连累自己的性命吗?
  她现在腹背受敌,里外不是人,凭什么呢?一个声音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另一个声音又说:因为他是养育你十五年的义父啊。
  她大概能体会义父这么多年来是如何身受无间之苦的了。炼狱煎熬,来回往复,是为无间。
  对面宫墙有弓箭手将箭矢对准了她,君漓眯眼,挽剑飞身跃下,朝她掠身而去,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他的眼前忽然红了一片。
  极其诡异的安静。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
  君漓的动作凝滞住了,不敢置信地紧盯着面前这一幕——
  锦笙握紧手中的剑,抑制不住地颤抖,她的眼中空洞无神,而那把剑还滴着血。
  是义父的血。
  义父的血就溅在她的身上,他只是认真地凝视着她。
  他刚刚用刀帮她挡下了三支飞箭,就在从她面前错身而过、唤她“小心”的时候,她将手中的剑准确无误地插在了他的心口。
  鲜血从他的心口喷涌而出的时候,她没有眨眼,而是抬眸缓缓看向他,溢满眼眶的泪水流了下来,没有啜泣,只有她嘶哑的声音,“在云安的时候,那三支箭追着我的背后跑,我没有回头,只想着你的安危,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想要你出事,因为当时在我心里,义父最重要。如今义父也在混战之中为我挡掉三支箭,是不是因为,在义父心中,阿笙也最重要?”
  应天面色很平静,“是。”他一张口,就涌出鲜血。
  锦笙泪流满面,却不动声色,“佛不度你,阿笙想度你。义父太苦了,阿笙一直都想让你活着,可是,义父活着太苦了……与其让别人来,不如我来。阿笙亲手度你……”
  应天凝视着她,丢了刀,动作滞缓地给她擦泪,“好。”这回,那血从口中涌出来,落在了他的衣襟上。
  锦笙看着他的衣襟,又望着他的脸,静谧了片刻后,忽然崩溃大哭,呜哇的哭声带着滚烫的止不住的泪水一起冲击着他的心,他看见她从手开始,浑身都在颤栗。
  又哭。他最不喜欢看到她哭了,和她很小的时候一样。
  那时候他拔刀要杀她,两岁大的孩子,就只会哭,哭得他下不了手。
  如今被杀的是他,疼的也是他,是他受痛煎熬,却又是她哭。
  渐渐地,周遭好像是静止了。只剩下他的哭声,哭得他没办法责怪,没办法责怪她那致命的一剑。
  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样。
  他一直在流血,还能撑多久呢?能撑到为她擦干眼泪吗?撑不到的,那便不擦了罢,就这样看着为他流泪的小阿笙,让阿笙的眼泪度他。
  “义父……我不愿意你死的,可是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我想要活下去,更想要的是我的家人、我喜欢的所有人都活下去……阿笙可以为你犯死罪,赴汤蹈火,但是阿笙也好想他们也都好好的……您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啊?您不是这样教阿笙的啊……”
  锦笙哭得再也支撑不住,跪坐下来,应天也支撑不住,倒在她身上,伸手倚着她的肩,他嗟叹着,已不知今日叹了第多少声,抬眼望着她,唇色苍白,却又被血染红,“我不怪你。是义父自己……义父是个坏人,就是那种,人人憎恶的坏人……都是我咎由自取。”
  锦笙摇头,哭得说不出话,她用额头抵住应天的下巴,那血蹭在她的头上,灼热的、粘稠的,她哭得更厉害,“不是,在阿笙心里,义父是个好温柔、好温柔的人,没有人喜欢义父,阿笙很喜欢义父……云书也喜欢义父……义父不是人人憎恶的坏人,义父是对阿笙最好的人……”
  应天一怔,忽然笑了,像是自嘲,又像是别的什么表达不出的感情,他的眼泪矜贵,这么多年也只流那么一两次,这次流下来就没打算收回去了,他伸手抚了下锦笙的梨涡,虚弱地无声道,“嗯,义父也……很喜欢阿笙……”
  他再也不说话的时候,锦笙悲痛得快要昏死过去,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了。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明明是她亲自下的手,现在不敢相信一切是真的的人也是她。
  她就这么抱着应天哭了好久,顺不了气时总想起应天曾对她说的话:“背《心经》,气顺了再说话。”
  后来她不知道哭了多久,也不知道为什么,反反复复地背着那一段滚瓜烂熟的字句。
  她说,“观、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君漓静静地陪在她身边,忽然想起今日辰时,一切发生之前,云书对他说的话:“如果是阿笙下手的话,一切都容易多了。”
  他又想起那天来到太子府的那个蜃楼的人。倘若再给应天多两个月的时间去布局,一切是否将会翻天覆地?可惜的是,他不敢多耽搁那两个月的时间。
  云安私宅那次,应天对他说:“在她心里,义父最重要。”彼时他神情间尽是得意与嚣张,让人嫉妒得发狂。
  如今牵绊阿笙的东西越来越多,阿笙的心里,义父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但也很重要。可是今天君漓才晓得,那句话应该是反过来的。在应天的心里,阿笙最重要罢。
  因为阿笙虽远离着汜阳,却一直什么都有。而应天这一生,是真正的只有阿笙。
  柔然叛党头领死于其义子长剑之下,叛贼大败。
  同一日,天枢阁主锦笙以欺君罔上、违背圣令的罪名被赐毒|酒一杯,于殿中饮下,身亡。
  一个月后,坊间皆知的是,安丞相家中那位失踪了十五年的小姐被找回来了,如今待嫁东宫,羡煞众人。
  紫玉楼也在一个月之后重新开张,新任的老板是程大人家的千金程心燕姑娘。
  她专程下了帖子去丞相府,锦笙受邀前来为她剪彩。
  话说当程心燕得知锦笙是女孩儿的时候,恍若挨了一道晴天霹雳,她捶胸顿足了好半晌,庆幸自己中的情|毒不深,也庆幸自己狩猎之后没有想不开和太子爷抢人,痛定思痛一阵,她决定自己开门做生意,反正嫁不出去闲着也是闲着。
  于是,程心燕小姐就成了锦笙当回千金小姐之后的第一位闺中好友。
  这日风好,许多人前来围观,轿子抬到紫玉楼门前,婢女撩起帘子,“小姐,到了。”她伸手去接,锦笙自己已经钻了出来,回头看婢女的手伸着,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没有按照流程来。
  若非婢女机灵反应快,扭身扶住她的手臂顺势往紫玉楼走去,她险些琢磨着要不要坐回去重来一遍。
  顾勰一早就到了,坐在大堂里喝茶等着,旁边儿坐着十分碍眼的斛律茹,他斜睨她一眼,“你能不能不要老跟着我?!”
  斛律茹挑眉,用标准的汉话和他理论,“奇怪了,大道人人走得,我为什么不能跟着你?你们中原人不是说‘滴水之恩当以身相许’吗?你那日从火中把我救下来,我就已经是你的人了,跟着你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顾勰瞥过眼,伸长脖子一瞄,看见了锦笙的轿子,面上一喜,立即起身朝她挥手。
  锦笙剪了彩,程心燕就带着他们几人往楼上的雅间去。
  他们倚着窗坐,正好能看见正门的风景,刚添上茶,锦笙就看见了太子爷的马车已经驶到了门口。
  “爷,钟大人已经出城了。”墨竹在他耳边低声道。
  “嗯。”君漓将折扇在指间随意把玩着,沉吟道,“给他递个信罢,若他什么时候想回来了,东宫属官的位置还给他空着。”
  墨竹颔首,“是。”随即翻身上马,往城口的方向奔去。
  君漓抬眸,看见了半个身子都要伸出窗外的锦笙,她穿了一身浅桃掐金丝夹袄,雪色的斗篷还没来得及摘,戴着斗篷的兜帽,上面的绒毛边儿将她的玉雪可爱衬得刚好,她正拿着一个空杯子朝他挥手,“太子爷!”
  他浅笑了下,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