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孟新堂还是睡在了之前那间屋子,沈识檐也跟着他进来,说要换一幅画。
  “换什么画?”
  沈识檐指了指墙上:“我母亲画的画,长了一岁,该换新的了。”
  孟新堂看着他打开了一侧的柜子,露出一个木盒。掀开盖子,他才看见里面有很多个卷轴。沈识檐拨弄了两下,取出了其中一卷。孟新堂帮他将墙上那幅摘了。
  新挂上的画画了一个在院里坐着的小孩子,膝盖上卧着一只猫。
  “这是你十一岁的时候吗?”
  沈识檐将摘下来的画系好,轻轻地放回了柜里。
  “嗯。当时老顾家养了只猫,不过后来死了,他们就没再养过。”
  孟新堂敛目沉思,他猜测沈识檐的母亲该是每年都为沈识檐画一幅画,直到意外徒生,猝然离世。他不知道柜子里面究竟有几幅画,但沈识檐三十岁时挂了十岁的画,三十一岁挂了十一岁的,那么,或许他的母亲是在他二十岁时去世的?
  “一共二十幅,如果我保养得好,大概能挂上三轮。”
  沈识檐这样说着,脸上依旧是轻松的笑容,并没有任何伤感。他很快对孟新堂说了声早点睡,便转身欲出门。
  孟新堂却在他经过自己时攥住了他的手腕,止住了他离开的脚步。
  “一起睡吧。”
  孟新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说出的这样唐突的话,只是看着沈识檐就这么想了。
  夜深忽梦少年事。沈识檐在半夜忽然醒了过来,因为在梦里追着母亲跑得太急。
  睁开眼的时候是一片混沌,约莫过了两三秒,他才感觉到身边人轻缓的呼吸。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关于母亲的梦了。他隔着黑暗看了一眼墙上的画,眼里有平日未出现过的情绪。可能是刚刚睡觉压了肩膀,又有些酸疼,沈识檐掀了掀被子,打算换个姿势。
  一旁的孟新堂似是睡眠很轻,在沈识檐翻身时就醒了过来。两个人是盖了一床被,孟新堂看到他露出的后背,给他向上拉了拉被子,问怎么了。
  “没事,”沈识檐轻声说。
  他背对着孟新堂,没有转回身。
  “肩膀疼吗?”孟新堂的声音有些哑,不待沈识檐回答,就已经抬手覆住了他的肩膀,“是不是睡觉压到了?”
  “可能是。”
  孟新堂的力道刚好,不重不轻,很快,原来酸疼的感觉就已经褪去。沈识檐摸了摸肩上的手,轻声说“好了”。孟新堂便放下手,替他把被子重新掖好,在触到沈识檐的脖子时,才发觉那里有些未消的薄汗。
  他们盖的被子并不厚,天气又凉,应该不至于睡出了汗。
  “怎么出汗了?不舒服?”
  沈识檐摇了摇头,与枕头摩擦,发出了一阵细微的声响,他叹了一声气,抬手揉了揉眉心:“有时,还是会想他们的。”
  沈识檐从未跟别人说过这话,连许言午都没有。可或许是因为今天换了画,身边又躺了一个贴心的人,他的思念好像忽然增了许多,多到一颗心容不下。
  刚刚他梦到那年他还小,贪玩,故意不好好练琴,被妈妈皱着眉头罚抄了琴谱。他丢了笔不肯写,妈妈转身就走,说:“识檐不乖,妈妈生气了。”
  他一见妈妈走才慌了神,忙追在后面喊:“妈妈别走,我抄我抄!”
  那年抄的琴谱正是《月儿高》,妈妈说这曲子传说是唐玄宗做的《霓裳羽衣曲》,现在的人还根据这曲子编了舞。
  沈识檐闭了闭眼睛,让自己结束这段回忆。
  寂静中,孟新堂的胳膊越过他的腰,环住他,并且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知道。”
  这是他们从未有过的亲密姿势。孟新堂吻了他的肩。
  第二天早上,沈识檐该是没睡好,在孟新堂八点钟起来的时候,他用被子蒙上了头,说要再睡一会儿。孟新堂轻轻帮他带上屋门,到院子里洗漱,拎上钥匙出了门。
  魏启明的茶馆供应早茶,每天七点钟准时开门迎客。今天魏老板不在,但堂里的小伙都早已认识孟新堂,见他进门,其中一个立马迎上来,问孟先生要喝什么茶。
  孟新堂摆摆手:“不喝茶,你们这儿有没有笔墨和大张的宣纸。”
  既是附庸风雅,那便该有文房四宝。
  果然,小伙点点头:“有的,您二楼请,我给您拿上去。”
  茶馆里还是那么热闹,孟新堂在吆喝声循着楼梯上了楼,进了个清雅的隔间。
  九点半,沈识檐才睡眼惺忪地掀开了被子。
  他拉开窗帘朝外望了望,没看见孟新堂的身影,但该搬到外面的花都已经好好地列在了院子里,厨房的门窗都开着,阳光跳在窗棂上。
  沈识檐打了个哈欠,走到桌前去拿眼镜,刚伸出手却又停住——眼镜旁放着一叠折成了长方形的宣纸,能看到黑色的墨迹。
  沈识檐奇怪,伸手拿了起来。打开的时候,还能闻到墨香和宣纸的独特味道。
  字写的是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落款:识檐三十又一,愿平安顺遂,喜乐无忧。新堂书于圆月十六。
  所以,这是他一大清早,为自己写的。
  沈识檐不知自己发着怔将这幅字举了多久。
  直到手开始轻微颤抖,眼底有了酸涩的感觉,他才回过神来,再一次从头开始,珍惜地看着每一个字。
  而再读到落款,目光触到“平安顺遂”四个字时,风驰电掣的一瞬,有汹涌的熟悉感袭了大脑。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四个字,终于确定,他曾见过。
  因为刚刚起床,血液还流得不畅,沈识檐在拿起那本有些重量的《新英汉词典》时,蜷起的手指紧得发疼。他捏着黑色的封皮,翻开,又拨开了夹在里面的两页临摹草纸。露出的一行字让沈识檐如同入了定一般呆在那里。
  字典的扉页以黑色的油墨书着几个字,一个简单的落款。
  “千禧年,平安顺遂。孟”
  虽然字体有些细微的改变,但依然能很轻易地看出来,这是出自同一个人。
  高中时班上有图书角,每个同学都带了一两本书来。到了临毕业,班主任征求了大家的意见,让大家各自在图书角挑选一本书留作纪念。他无意间看到这页扉页,便毫不犹豫拿了这本好像从没被人拿走过的旧词典。
  那时非典刚过,沈识檐记得很清楚,在那个燥热的夏日夜晚,他用了一节晚自习的时间临摹这四个字,一笔一划、密密麻麻地书了好几页。
  风扇曾吹落了一张写满了“平安顺遂”的纸,他小心地捡起,拂去了上面的灰。
  这个“孟”,便是孟新堂。
  沈识檐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椅子上,手上还捧着这本词典。他看着那几个字出神,克制不住地,一股热流开始往上涌。他将词典阖上,推远,俯身趴在了桌子上。等重新平静下来,才偏过头枕着手臂,望向窗外。
  出神间,孟新堂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他端着一盆水从厨房中走出来,袖子挽到了手肘的位置,露出结实的小臂。沈识檐看到他将盆里的水倒进了水池里,又打开水龙头,晃悠着盆涮干净。
  沈识檐静静地趴着,秋日的阳光暖到了心里,院中似是个再美不过的梦。
  原来,他以为偶然拾得、水到渠成的爱情,早就在他的生命中埋下了漫长的伏笔。
  若真的有见字如面就好了,那样的话,他们的初见,他不过十七。